巴桑一个劲儿地颔首点头。
她起身,疲倦揉眼,上去前还能听见他说就听表哥的上去吧。
苏瑶欲言又止。
其实巴桑应该喊扎西叫堂哥,因为父系血脉应该喊堂,母系血脉才喊表。
更通俗的是,一个姓喊堂,两个姓喊表。
但也无所谓了,他们家又没有姓氏。
当夜晚降临,苏瑶又一次地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婴儿的啼哭声如约降临,弄不清楚自己要晚上睡觉还是白天休息的小婴儿,在夜晚精神抖擞。她戴上隔音耳机,往楼下走去才听不见音。
大厅里养着许许多多的鱼缸,毕竟要活水嘛,最大鱼缸里塞满了海藻和折射的黑玛俐鱼。
苏瑶盯着鱼群,眼底却没有鱼,只有眼底布满黑眼圈的倒映。
她在港城没有上过一天学。
都是在内地,于是从不知道生育有多么的痛苦,她只以为怀孕十月和生育那一刻是痛苦的,但没想到生完孩子后无时无刻不是痛苦的。
首先,是产后肥胖、恶露,喂奶时孩子和小兽一样会咬乳.头。
新生儿必须两到三小时喂一次奶,最迟不超过三小时,也就是说一天起码要喂八次奶,乳房的撕咬感要在一天之内至少体验八次。
这个三小时喂完了,还有下一个三小时。
三个小时之内能干什么啊?
睡得正酣,要匆匆忙忙起来喂奶,画得投入,突然要过去照看。
苏瑶只过了一天的好母亲生活就梦醒了。
她的至亲梦一下碎了,甚至开始全盘否定自己从决定生育以来的某个选择,要是没有选择生育珍珠,苏瑶早就评上硕导了。
她会去参加研学和培训,和其他高校的老师待在一起。
今年六七月,她都开始招收自己的第一届研究生了。
没有评上硕导。
苏瑶都不知道自己读了博士有什么用?
珍珠把她的梦全毁了。
若非如此,今年的六七月份,绝不是生了一个狮子座那么简单。
她痴痴地盯着那些鱼缸。
身后倏忽吹起了一阵风,颈后细碎的头发飘到了脸上,转头会瞧见一个笑眯眯端着水的男人。
苏瑶却没有回头:“……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身后果然诧异了一声。
巴桑放下扇子,吞咽护肝片后喝了一口温水。经过几年努力,作息终于稍微正常了一些,但睡眠还是很浅,这点声音肯定也被吓起来了。
她似乎一下就找到了盟友:“我不想要她了,我们把她送走吧。”
有了孩子之后,苏瑶一下懂得了一些心态:
那些把子女送走,等十八岁才接回来的父母,他们太会坐享其成了。
她也不想养小孩了。
“为什么不要啊?”扇子一顿,才慢慢扇出了风。“我们的兰卡多健康啊,刚才上去放音乐,她蹬得可有劲儿了,很健康一个小孩。”
苏瑶喃喃:“可我不健康了,我觉得我的精力都被吸干了。”
“是有一点吵,”楼上依旧可以听到声音,“但也没办法,生都生了,弃养是犯法的。她已经不是一个胚胎,而是一个生命了。”
他温柔地说道:“吵,没关系,装了隔音棉的房间再通风两天就可以住了;喂奶,也没事,再找人给她喂,四个人就只管六个小时,奶不够就兑点奶粉。”
鱼缸里摆满了观赏鱼,红绿灯鱼又要和黑玛俐鱼打起来了。
苏瑶无神地盯着:“……喝奶粉会不聪明的。”
“不聪明就不聪明啊,”巴桑说,“她要这么聪明干什么,她又用不着考内高班,上个国际学校,一个正常人智商就够用了。”
他道:“而且我小时候也没喝母乳,是莫拉用羊奶和酥油茶养大的。”
“我阿妈非要去给阿爸送饭,”身边人微微叹气,“结果发生那种事,不过我也喝着动物奶长大了,也挺聪明的,实在不行邮点牛羊奶过来掺着让珍珠喝。”
苏瑶迷迷糊糊地想到了,对哦,他和她是同病相怜的。
视线成了当初昏暗的教学楼走廊,星空无光,他纠结后第一次坦白说了这些事情,那时也是苏瑶决定敞开心扉的原因。
因为他们是不同树枝上相似的叶,齿虫在树叶上留下了一样的残缺。
巴桑还在说:“牛羊奶过敏,还可以喝奶粉。”
一把鱼饲料直接倒了进去。
光怪陆离的玻璃折射后,他语气平淡:“吃不死就行。”
她再也忍受不住,扑在沙发上嚎啕大哭:“……可我不一样,我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会、会突然漏奶,我根本出不了门,我走路上会漏奶。”
只有用吸奶器才能不漏奶。
“我根本不敢想象,”苏瑶噙着泪摇头,“一个月后,我修完产假回学校,我还漏奶,四个小时的课,学校规定上课又不能离开教室,我甚至会当着那些学生的面漏奶。”
衣服一点点尴尬地浸湿,
她的头也埋到了沙发抱枕里:“……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简直像一头行走的奶牛。”
所谓的母爱,只是为了掩盖寄生关系的一层温情表壳。
以前,苏瑶会羡慕路上瞧见的母女。
她坐车里都会看见,穿着校服的女儿太累,靠在母亲的背后睡觉。
会很羡慕这个女儿,却从未注意到前面有一个不顾辛苦的母亲。
苏瑶生珍珠前曾幻想过她会怎么对自己的女儿。
她一定是很好的,会加倍补偿女儿,会让她体会到什么叫做溺爱。但珍珠一生下来,苏瑶就意识到这是一种幻象,她其实不喜欢孩子。
所谓怀胎十月的辛苦,也只是为了让她在弃养孩子时犹豫几分。
楼上孩子的哭闹声依旧不得消停,她更崩溃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哭!”苏瑶大吼,“她为什么要哭,我又没短着她吃和穿,还买玩具!因为她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干什么都要被打断!”
她越来越激动,声调越来越尖锐,直到一阵最锐利的爆鸣后哑火。
什么声音都说不出来了,喝了水也是。
冰凉的玻璃杯放下,黏在脸上的发丝被手指捋到了另一边去,扇子加了点速弄出风:“你真傻了,现在才七月中旬,还有一个多月才回学校呢。”
“医生说最长会持续三个多月,”他想,“后面一个半月,得想能不能找个培训熬过去,弄点写生之类的,或者是找教导处把你的课安排少一点。”
苏瑶没说话,因为她已经说不动了。
巴桑继续扇着:“至于珍珠,你不想看她也没事,已经很多人过来了。心情不好,就出去转转,旅游,我和你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我胖了好多。”她只是往下看,是胖嘟嘟的手臂。
“一米七一百三十斤,”他反问,“很胖吗?你都长这么高了,多点肉怎么了?我还一米九四两百斤呢,体脂率低根本不胖。”
巴桑:“这体重很好,你都不用减肥,吃干净点降低体脂率就行。”
他的肉是拧都拧不动的结实。
苏瑶放弃了,他反手来捏自己,却是一片松垮软绵的肉,揶揄挑眉:“你倒是手感很好。”她不说话了,脸上一片郁郁之色,巴桑一手拍到了她的腿上。
“不要伤心啦,”扇子又开始晃,“不喜欢这个孩子也不用送出去,等隔音棉放好了,珍珠直接住进去,根本一点声音都没有,你每天都可以睡个好觉。”
苏瑶叹了口气。
他道:“怎么了,还伤心?”
“我只是在想,”哑了一瞬,她诚实地说,“如果我有妈妈,她会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她说了,我就再也不生孩子了,也不用生了。”
巴桑‘哎哟’‘哎哟’地叹气,“你怎么还在想这个。”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说,“你要积极地想办法去解决,沉溺于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和情绪是没有用的,之前你不是好些了吗?怎么现在又开始了。”
之前的那段时间是,她爸爸去世的时候。
苏瑶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陪着她了。
从前到现在,她都很难启齿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抱住了他,他也回报,比她宽厚许多的肩膀成了一道温暖的墙。
巴桑低声哄,“……都过去了啊。”
“再说了,”他说,“瑶瑶,我说过你之前不好的事情,你要改,最近你又开始既要又要了,做了一件事情的决定,就不要盯着另一个决定的好处了,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耳畔边念叨了一句藏语,可能又是佛经或者是偷偷说她。
又道:“瑶瑶,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你怀孕时想的都是有了珍珠的好处,现在也别光想有了她的坏处啊,她、她起码给一个安静的房子带来了一点生机。”
其实可以直接说她吵的。
但很奇怪,当他语气轻柔的说这些话时,苏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巴桑说:“孩子都生出来了,养育成人只差临门一脚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不要不要嘛,我们俩一起把她抚养成人,我辛苦一点也没事。”
“你结扎吧,”她说,“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过了会儿,沙发上的男人低低应了一声。
苏瑶这才有了点悦色。
她被人抱着,背一下一下地拍着,热了还会有手把头发撩过去。
鱼缸里的鱼群欢快地游着,假山假洞到处是鱼,开着灯反倒是令它们更兴奋,排成三角形的鱼群游过,灯光和水照得玻璃四处发出折射的七彩琉璃。
苏瑶喘着气,累得瘫倒在沙发上。
他把她头发撩一边去,露出雪白的背,哑笑一声:“幸亏我说珍珠晚上吵,会打扰他休息,让哥哥住外面了。”又低,“其实我很想玷.污你的小沙发。”
苏瑶怒目而视,和自己哥哥都玩心眼。
更别提她了,这张嘴长那么好随便哄哄都开心。
又懊恼地一拍脑袋。
脾气好、哄她,哪怕是装出来的苏瑶都觉得可以处很久。
“哼。”巴桑哪能不知道她想什么,这人真是,对她好和差都喜欢疑神疑鬼。这一辈子就活在她的捕风捉影里了,大拇指毫不留情地摁着殷红的唇。
几乎快摁到她发出‘嗯’地一声,才将奶渍摸到一旁的脸上。
苏瑶有些气:“神经病!”
他哼哼笑了一声,突然俯下身吻住她,扑面道:“那你就是小疑心病。”
她又无声骂了一句倒在沙发上。
怀孕完体质更差了,刚躺下就睡着了,而他倒捡起旁边的小扇晃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