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8)(2 / 2)

旧情 一卷丹青 3906 字 5个月前

巴桑往感觉的这一方向开始走,走到一个分叉口,就开始扔硬币。

抛了一路,也看了一路。

戴着黄帽子的红衣喇嘛结伴同行,穿着冲锋衣准备登顶的国际背包客,气喘吁吁的普通游客,还有一路虔诚朝拜的转山群众。

以及,越往上走,呼吸越薄弱,风景越稀少。

原本是飞扬的七彩经幡,是金光闪闪的宝塔,是长势喜人的杨树。但越走,是不见一片树叶的枯木,是白雪皑皑的雪山。

海拔越高,下雪越频繁且不受任何限制。

巴桑的小腿已经是紧缩着抽搐的状态,他半身倚靠在捡到的枯木歇息。

前方已经是一片雪路了。

人也很少很少了,几乎是空无一人,迈着灌铅的腿往前走,深紫蓝色的夜近乎除了雪空无一物。又到了分岔路口,抛出去的硬币却扔到了一个移动物件身上。

这个移动的衣物,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羊毛绒男式藏袍。

因为膝盖以下是黑色裤腿。

头发白的,动了一下却又是黑的。

巴桑原本眯着的眼睛一瞪,生锈的大脑又开始运转,这人朝拜的姿势不对劲啊。一般大家都是先趴下五体投地再起来合十,或者边这么干边摸鱼。

或者,直接摸鱼到底走一圈。

也没人说什么,毕竟五体投地还是挺累的,但这人完全是像虫子般在雪地蠕动着。

脸或是袖子贴地爬行着。

他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个想法:“瑶瑶?”

白衣服动作更激烈。

但没力气,怎么着也爬不动。

巴桑一下确定了这个人,恰好,这枚闪烁着的硬币更确定了具体路径。

爬着的人没有走路的人快。

他三下五除二地拖着这具躯体过去,早日赶在对方爬走之前踏入,军靴挡住了去路。

眼下更能看清这件白袍子,怎么说呢,款式和颜色像是七十年前解放时农奴身上的样式,因为转山,羊绒羔白一块黑一块脏兮兮的。

想到具体,巴桑浑身一颤,掀开羊绒才见那张魂牵梦绕的脸。

“瑶瑶,”他的心灵被狠狠一击,不可置信。“你怎么能在地上呢,你是自己爬到了半山腰吗?”

她这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

往下一探手,因为转山是有一套自己的工具在的,手会套上一个造型类似于厚底人字拖的东西。

苏瑶的手早被蹭破皮了。

反应过来,巴桑的手立即往她腰上放,想让她起来背下去。

苏瑶铆足了劲想伸手打他。

他更用力,因为在野外体力不支不是开玩笑的。而且,这是在西藏,雪崩、脱水、寒极生热、野生动物和高原反应,选择一个你喜欢的死亡方式吧。

怀中的女人更是挣扎。

巴桑说:“瑶瑶,你先下去好不好?”

她不会的。

用尽全身力气,一把雪撒在他身上。

巴桑牢牢地握住她的肩继续走。

对方一阵乱晃却又没力气,只能在怀里无力地抽搐和挣扎。

他紧紧抱着对方,只说了一句:“我爱你。”

苏瑶不再挣扎了。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即便是一句谎言,也顺着台阶下去了。但他一句话,彻底证实了这句话的真假:

“……你应该清楚,我不喜欢你,我是不会找你的。”

雪山一片迷迷茫茫的冰沙。

耳畔清晰地响起一声叹息,“你真厉害。”

如果苏瑶真是在酒店里待着。

他找到了,两个人也绝无可能了,可苏瑶偏生能舍得来这里,诚意已经摆到这里了。他们俩都是太极端的人,一个是高傲到迫不得已才会低头的人。

而另一个是敏感小心到憋不住就发疯的人。

现在天冷,巴桑话也少了:“……其实我们俩性格真的不合适。”

苏瑶的唇裂得没有一丝水分。

男人也没有一滴水带上来,只能抓了把雪往她嘴里送,快速地往山下走,但小腿也因为今日太多的拉伸而抽筋了,每走一步路就疼。

其实他可以拉伸一下,但是把苏瑶再放雪地一秒,她可能会发高烧。

他却突然放了下来,把对方身上穿的松松垮垮的藏袍整个扯紧。

“苏瑶,”他说,“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契合的东西。以后,你多体贴一点,我也有事又不舒服及时和你反馈,要不然我们俩走不长。”

苏瑶一声不吭地躺在背上。

巴桑吃了把雪:“其实体贴很容易,只是随口问几句关于他的事情,假装关心就行了。”

可是她连问都不会问。

“但你的眼睛只能看见那张画,”他恨恨的说,“当然,我理解它对你很重要,但你不能总看着它啊。一天之中,你有很多时间关心别的事情。可是你从不看一眼他们,比如我,你早上吃饭的时候,明明可以问一句,‘你想吃什么?’”

大雪封山,还是能听见絮絮叨叨的声音:

“我早上吃面多,你可以问我为什么喜欢吃面啊。但这个话题是我挑起的吧,这些年来,你也从不好奇我的改变,反而都是我主动挑起的。”

“不行啊,”他真的受不了,“不可以啊,苏瑶,你不能这样。”

在背上的女人咳了好几声嗽。

巴桑背上的手艰难地拍了两下,走到一处,直接单手握了一把雪,准备塞她嘴里。苏瑶没动,冰冷的手垂了下来,困难地说了一句‘好热’。

寒极生热了,男人赶紧奔跑起来,但这里都是雪山。

雪、雪、还是雪。

茫茫的白色几乎快让人得一场雪盲症,失去方向,只由得自己在雪地里乱走。仅剩的体力不足,还找不到五公里的补给站。

巴桑停了两秒,天旋地转,决定沿着自己的鞋印走回去。

他还要继续说话,因为冰天雪地里一睡着再难以救醒:

“……我从小就想得多,比较细腻敏感,很多事情我都会琢磨很多遍。你害怕正常,但我是你男朋友啊,能和你在一起我应该有优点吧,我没强迫你和我在一起吧?”

苏瑶又开始咳嗽。

这一次,巴桑如梦初醒,把她的衣服包裹得更紧整个缩起来。

女人已经冷成了冰窖。

他哆嗦着背起他,压迫的热感才有了实处,继续说着话:

“那我就是有长处的,”巴桑说,“你应该也是爱我长处的,既然你是爱我的,就多表现出来,好不好?有些事情你不表现出来谁能知道。”

其余话他不说了,也说不了,五六千的海拔对一个生活在三千五海拔以下的藏人来说也很难受。

更何况,巴桑这种爱动的对于氧气需求更大。

感觉脑子快烧着了。

眼前可触及的范围一下变窄了,鼻子呼吸不过来,一个趔趄,几乎快要栽倒在雪里。背上的人也说不出话,雪含在口里没力气嚼,稍微一用力腹部就锥心之痛。

这路走得也乱,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认不清路。

一片遥望无际的雪地,什么方向也分不清。

他又艰难站起,走得跌跌撞撞,已经看不见脚步了。

手机没信号。

电话拨打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接通过,因为已经打不出去了,巴桑多吉没办法,只能艰难咬着牙继续前行,哪怕前面有风霜打进了眼睛里。

苏瑶想说话,但只能发出空空的声音。

她只觉得嗓子好热,好烫,稍微用力一点,肚子就疼得死去活来。整个人都快虚弱地流失掉了,他们俩在愈来愈大的雪纱里已经迷失了自我。

前方除了一层看不清具体颜色的白,毫无其它的风景。

苏瑶好冷。

他也受不了,膝盖一阵阵疼,湿漉漉,因为有些体力不支了。

巴桑忍不住用藏语说:“你干的都是一些什么事啊?”

来转山,不提前拿好登山包,放上葡萄糖、巧克力等高热量物品,什么也没带,登山杆也没有一根,整个人就带了一层衣服往上爬。

提前踩点啊,留下痕迹啊,一点都没有。

万一没人发现,这不是等死。太心血来潮,没有考虑到具体的后果了,脑子稍微想想事吧。

看这架势是第一次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巴桑下不去嘴说她,只用藏语一遍遍地说,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啊。

他一路都在猜这个大小姐去哪里。

稍微猜错,苏瑶整个人就要嘎在冈仁波齐了。

他们家就一个女儿,要把她整死了,他和谁交代?现在倒好,他上来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也没带什么,现在是两个人要死这里了。

苏瑶还不如在酒店里舒舒服服躺着,等他过来在撒娇。

男人又一次膝盖被湿气吸得一软,他脑袋晕乎乎的,想一头栽倒在雪里一觉长眠。

好想睡觉。

已经没力气了,他和苏瑶两个人都快失温了。

天越来越黑,看不清前路,鞋子也进水脚指头冻僵了。

巴桑的嘴唇也结了一层皲裂:“苏瑶,我们俩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他说,“我已经找不到路了,可能是奇迹才能找到路了。”

他说,这样吧,苏瑶,我们俩做个约定吧。

如果我们俩能活着走出这一座雪山,就再也不吵架,不拌嘴,一生只求个平平安安就好。

巴桑多吉会和她搀扶着走下去的。

他会看着对方每一件事是怎么做的!再也不会出这种纰漏了,苏联式的一环扣一环的恐吓式教育,养出了一批又一批‘这个阶段必须做什么事,不然下个阶段如何如何’的教育,搞得好多人不敢自己做事,再也不会这样了。

忍不住怒吼,这做得都是些什么事啊。

收了收语气又道,如果死了,就一起死了算了。

也别这么讲究了。

天为盖,地为棺,大家一起天葬,当然被她家里人找到之后土葬、火化之后扔河里都行,反正都死了,比起在雪地里拖行数十里,还是死太痛快。

死了就不用找路了。

怎么着都找不到,眼睛挂了一层雪霜,像是下雨天没用雨刮器的车窗玻璃。

巴桑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虚弱是体力不支,还是在漆黑一片中找不到路的绝望。

他只能一遍遍地说话,直到变成腹语。

整个人想滚到雪地里,就这么滚下去,但当然不行,因为苏瑶在背上。

说得话被呼啸的冷风吹走了。

心中的黑暗愈来愈深,但此时此刻,一盏灯却点亮前进的方向。

是补给站。

巴桑感觉整个人来了力气,膝盖也不软了,几步作一步地过去了。补给站的光,让人不再彷徨,简直是火急火燎地推开了门。

一瞬,暖气袭来,脸上的霜立即成水。

他倒在地上,砰的一声,趴了两秒,苏瑶也整个滑到了一边。

身上的湿漉漉更成了一层湿气。

一切都像是被水泼了,又冷又热,巴桑探了一下她的气,确认活着,才紧紧握着苏瑶的手。

身上来自喜马拉雅山脉的冻雪,飘落下来骤然骤然成水,化雪水汇流成溪,冲击流经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再蜿蜒流出区外,有时涓涓细流,有时波涛滚滚,最后流出祖国最南端的沿海城市,汇入五大洋的波涛汹涌中。

雪山迷雾望不到顶,海底深邃不见底,世界奇景不过一隅。

苏瑶浑身湿乎乎的一片,隐约瞧见周围人开始了紧急救助,嘶哑的嗓音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