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5)(2 / 2)

旧情 一卷丹青 4061 字 5个月前

“瑶瑶,”他低头说,“在前几个月,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惊慌地察觉:“现在呢?”

巴桑说:“我曾以为你很特别,以为这辈子都缺不了你。但苏瑶,这几个月颠覆了我九年以来的坚信,原来你不过如此,你根本没我想得那么特别。”

苏瑶不懂:“我根本不特别,是你把记忆中的我修得太完美了。”

男人没和她继续说话,只是念着那句‘我根本不特别’

半响,他喃喃:“对啊,我爱得也不是你。”

她蹲在原地,渐渐腿麻了只得站起来。一阵眩晕感过后,苏瑶呼吸几口气,在大雪纷飞的阿里高原,呼出来的气竟会吹起白雾。

苏瑶:“……巴桑,但我们还是有感情的,我不在意这些重新来过吧。”

“苏小姐,”他轻轻唤她,“前几天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想分开。”

苏瑶急得叫唤:“不是,大哥,你不要说气话了。”

“苏瑶,”巴桑语气厉了几分,“我、决、定、分、开,请问这里有一句不是普通话吗?”她更崩溃了,这男的怎么还哄不好了。

肚子里想了一串话都不太好听,她只有这么一招了:

“巴桑多吉,我可以当你一切都没说过,这样吧,我给你一点钱让你玩,好不好?”

这是她最有优势的部分:“你现在是投资人,对吧,投资总有运转不开的时候。”

天黑了,男人那头已然看不清。

“但是,你娶了我,”苏瑶指着自己,“你这一辈子就不用愁了,你得少奋斗多少年啊。”

三千亿,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到其中的零头。

苏瑶就继承了这么多钱。

一些还是海外资产,是慈善基金,不用缴纳国外遗产税的。她无比清楚,对方也不是什么好人,克扣下属工资,那么也没少干商业上的龌龊事。

那真好,苏瑶现在有钱有颜有资源,任何一个男人都放弃不了她!

巴桑拿烟的手悬在半空。

又一下放了回去,黑眸微亮,笑靥突显:“我能问一下是多少钱吗?”

苏瑶保守说了个数:“二十亿。”

他嗤笑一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回音。

“瑶瑶,”男人的声音一下变成情人间的呢喃缠绵,“你猜猜我奋斗多年,最想告诉你一句什么话?那就是我不缺钱了,苏瑶,你这招对我没用。”

苏瑶不信:“我家里还有产业呢,每年盈利至少十亿。”

巴桑这次掏了一个别的出来。

不是烟盒,不是车钥匙,是一个耳机,他嫌弃她说话太吵了。

这个举动无疑是伤害了苏瑶,她尖叫了一声,慌不择路地藏式木碗往地上一扔。

木碗瞬间四分五裂。

他平静地喝着茶,任由热腾腾的茶味湮灭在了空气里。

苏瑶顿时惊慌失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只余下一个高挑伟岸的背影。

良久,他一声不吭,身影却弯腰把碗捡起来了。苏瑶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声道歉,继续重复着类似于对不起不好意思的话。

巴桑垂眸,静静拿着碗,像是准备把它放好。

“苏瑶,”他说,“你这个人优点是执迷不悟,缺点是听不懂人话。我只能说难听话了,你这个人是年龄在长阅历不长,时隔无论多少年都改不掉的恶毒自私。”

“你、你说什么?”苏瑶一下被打蒙了。

半响才幡然醒悟,意识到平时嘴里都吐不出重话的人在说什么。

她下意识反驳:“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

“我当然不好,”他笑中带刺,“但苏瑶,我真的忍了你很久,你的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个词汇叫做同理心,请问你有没有共情能力?”

苏瑶整个人傻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

巴桑:“你不会说话,我原谅,你不想做事,我给你做。但你有没有设身处地的为我想过?哪怕一次,远的不说,我就说近的。”

“你宁愿和一个你刚认识的人敞开心扉,也不愿意和我。”

苏瑶刚要开口反驳,他又接着道:“刚来藏区,你怕我害你,一直在装失忆,我没计较。我想着我们俩确实是有旧怨,而你又不会读心术。”

“好,”巴桑的手突然拍着桌子,一下一下地猛击。“结果你压根就没一天信过我!”

苏瑶被吓了一跳。

他倏忽又平稳下来:“……当然,我们以前确实有很多事情,所以我也不怪你。”

“但是和你相处,我完完全全想起了被我记忆中遗忘的一点,”桌上的茶杯已经洒了一半,巴桑特别投入,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晰。“那就是你这个人真的好自私,是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同样的事,你可以做,我不行!”

“都是人,我凭什么要忍!”整个房子一时全是咆哮声。

兽性并没持续多久,吼叫一下变成了虚弱的哀嚎。

巴桑整个人漂浮着站立,伸出一只手,半倚靠才完全支撑住巨大的身体。苏瑶惊慌失措,反应了一瞬才走过去,他另一只手扶着腰:“……没事,肝疼,老毛病了。”

苏瑶:“为什么会肝疼?”

“压力大、熬夜,”巴桑抽出一只手甩开她,“只要没人惹我生气就没事。”

意思就是苏瑶惹得他生气。

她嘴唇在黑暗中挪动了两下,其实,他们俩生活了特别久,要骂苏瑶也有话说。但他先扬后抑的话语似乎对她起了作用,或者是苏瑶也知道一件事:

说了那些话,他们俩彻底完蛋,于是宁愿这般灵魂的情感与理智在互相撕扯着。

半响,她什么话也没说。

苏瑶只是微弱道:“我会改。”

“无福消受,”他摆手,语气有点虚弱,似乎有冷汗流了出来。“分开吧。”

她没理,想去给他找药。

不知道在哪里,这里好黑,唯独外面的雪是白的。正无措之际,巴桑从自己的藏袍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衣服里一般有什么,你却从来不知道我的。”

“哦,”他自问自答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你从来没问过我。”

这样说得苏瑶更愧疚:“我以后知道了。”

其实她有把手放过他的袍子里,但是藏袍太能放东西了,腰一圈都能放。

这谁能知道?

现在没办法,她只能一遍遍小声说着原因。

巴桑没理她去吃药了。

小药丸下肚,人看起来好了不少,他依靠着手的支撑坐了下来,抚摸着肝部:“苏瑶,你别道歉了,我以前在很多时候都给过你机会。”

“九年啊,”巴桑侧过身,屋檐外是噼里啪啦的下雪声,“你有的是时间。”

他念,“结果你都没改。”

“我一次次地给机会,一次次地被辜负,”声音和雪花落地声融为一体,“有时候我没和你提,那些我被你伤害、对你失望透顶的事情,我只是为了自己不受到伤害而选择谅解,我并不是谅解了你,你知道吧……”

苏瑶还是和记忆里的小女孩一样,懵懵懂懂,艰难地理解和思考着面对的一切。

“……哎,算了,我在对牛弹琴。”巴桑结尾。

她嗫喏着嘴唇却说不出话。

菩提又开始一颗一颗转起来,这种菩提有一百零八颗,传说有着消除世间所有烦恼,达到无欲无求状态,玉石泠泠声起:“你的画在楼下,苏瑶,你下去吧。”

“我不去。”苏瑶倔着嘴说。

“下去。”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

但她就是不要下去。

时间流逝了几分钟,她孤零零站着,他只是转着珠子坐着。倏忽一下,巴桑起身了,这个房子光线暗得很,他直接去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自己的登山包。

苏瑶跟着他:“你要去哪里?”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我也要去,”苏瑶说,“巴桑多吉,你不可能甩不掉我。”

说完这句话,她过去抱住了他。

巴桑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往黑色登山包里塞东西。而且动作越来越快,她的心底也越来越恐慌:“你别走!巴桑多吉我再喊你别走!”

没用,对方根本没有停下。

苏瑶只能换成威胁:“你以为你可以逃走吗?别天真了,只要我想,整个世界你都无路可逃!”

没用,她又只能换,这一次是楚楚可怜。

“巴桑多吉,”声音佯装抽泣,“瑶瑶会改,我会改的,再给一次机会……”

一会哭泣,一会暴戾,一会威逼利诱,一会金钱攻势。

通通都对头顶的人没用。

苏瑶不让他收,又去抱住他,这次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不舍。

他冷漠地在收着东西。

一句话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仿佛她是个陌生人。苏瑶更伤心了,也不想说话了,她恨不得对方狠狠掐她,一路逼到窗边品尝出雪花味。

这般的仇恨,这般的爱,仿佛才有一丝半点的感情。

他们俩本就是被爱伤得伤痕累累。

这一刀,那一枪,身体无形的改变和有形的伤害加起来恐怕数也数不清,这些年能坚持下来,也不知是受了什么苦楚。

苏瑶松开手,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语气也不是求情:“我在电话里说。”

“说我为了你,”她说,“才交了别的专业朋友,是真的。”

她想要学习当一个好人。

因为巴桑多吉是个好东西,他也喜欢好东西。

苏瑶想过努力控制自己的嫉妒、贪欲、懒惰和所有不好的情绪,她努力想当一个和善的人,因为世界上最好的人曾经爱过她。

她就这么一字一句地说,诉说着这些年她为他曾做过的那些改变。

“我真的爱过你,”苏瑶说,“只能说我们俩表达方式不一样。”

他的方式是给予和忍耐,她是享受与放纵。

应该是这样的。

海拔一高,下雪又不受限制了,雪花飘舞,几乎快掩埋了任何的声音。

巴桑继续背对她收拾着东西。

苏瑶却没话说了,她在原地絮叨重复,希望他念一下两个人曾经的情意。

她还说:“……我不是故意害怕你的,但我毕竟有那么贵重的家业,我毕竟是一个富家子女,家大业大,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进去的。”

这些话也对他免疫。

巴桑背对人,高大的背影清点了一遍所有的东西。

背上书包就要走掉了。

苏瑶不说话了,漆黑的木屋里似乎也能见点点泪意,这时,他正背着包想要走掉。

她又要准备假哭。

空气中叹了一口气,他在看她,夏日中,彻骨寒冰和冻土集聚于此,只是黑夜令其看不清楚,良久,苏瑶才明白那种模糊不清的眼神叫做疲倦。

巴桑被这段感情弄得身心俱疲,他累了,要不声不响彻底放手了。

抱着他的女人被刺痛了一下。

她不说话了,不求请了,也要放手了。

巴桑背着包,转过了头,宽袍下隐藏的窄腰也消失不见。

大雪落下,远处的山丘很快白雪皑皑了一片。男人提着包,匆匆扫了这个爱了很多年的女人一眼,描摹了最后一眼的眉眼。

他呼出白气,套上羽绒服,眉目远山如黛眸色如渊。

草草对视的那一眼,竟然花了许多年。

不等继续催促,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巴桑马上接,女人这么多句都逼不出的声音响起:“哎,是我,林芝的事情处理完了。大概是四天后我会回京市吧,回去再说吧……”

苏瑶跟着他往外走。

走到楼梯间,她停住了,外面照样暗。

案牍上的佛香已快燃尽,巴桑应酬完电话里的人,声音也消失了,连同木地板的嘎吱声,原来一个人真正想走,是什么话都不想说的。

整个楼里彻底没有声音了。

或许是苏瑶幻听,她恍惚中见到他挥了一下手说:“苏瑶,再见。”

与此同时,佛香巨大的、续接着的尘埃轰然倒地,木地板嘎吱一声,只余剩下短短的一截。

楼梯间不再摇晃了。

男人道了最后一声告别,直接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的雪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