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5)
二楼这间屋子极暗,和一楼布置一样,只供着一些酥油灯、藏香和佛像。
中间的佛像凶狠威武。
它有三张脸,六只手,棕红色为主基调。最中央的红脸,左青白,右青绿,统一的瞪目咧嘴,手拿武器,势作要灭掉眼前的一切不平。
这是马头金刚,藏语丹真,这是专门消灭一切世间业孽和业障的观音化身。
所谓业障,就为阻碍人修成正果的身、口、意三业。
身,指行为;口,指骂人;意,指念头。
啪的一声,苏瑶浑身一颤。
一座通体红色的佛陀出现在她眼前,亮晶晶一片,目光发狠,高扬刀刃,直直向她飞来。
苏瑶吓得往后一退。
巴桑微微一笑,摊手指着桌对面:“坐。”
她靠在椅子缓缓才落座。
他倒了些茶水,是酥油茶,才不管她喝了会不会乳糖不耐受吐出来,反正巴桑爱喝。倒完,才缓缓问道:“……这段时间你玩得开心吗?”
苏瑶所有的想法都一顿,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这段时间,”他重复,“你玩得开心吗?”
都来阿里谈这个?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老实回答:“还、还行。”
“那也不算我款待不周了。”巴桑很客气的说。
苏瑶整个人一诧,什么意思,他怎么说话突然这么礼貌。
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她不知对方什么意思,只能问:“你什么意思?”
“苏小姐,”他冷淡地说,“当然是在聊你到底为什么来阿里的原因啊,我说了,我的痛苦、我的情绪,我都要你尝遍。”
苏瑶坐在原地,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客套的话伤到了极致。
还是为了带走那一副画而虚与委蛇。
巴桑想了想,才垂眸:“我不会让你死的那么不清不楚的。”也挺内涵她的。
半天,她才麻木地点点头。
苏瑶从不知他那么恨她。
巴桑说,他在云深高中上学以来,没有一天不生活在她的折磨之下。
全身都是她的所有物。
社交关系、身体、心灵乃至一言一行都是苏瑶的,随她采撷,任她高兴。
苏瑶:“那你真是贱得慌,你明明可以远离我。”
“是,”他承认,“是我贪慕富贵,情愿被折辱的,我怨不了谁的。”
苏瑶没话说了,别人认下就不好说了。
何况他们俩是真的有过旧情的。
至于前尘,早已是打一巴掌,又给个果子。
奖励和惩罚混在一起,像同居男女放在浴室的东西,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这些东西东用一下西摁一下,很难分出谁用得多少了。
两个人是有情分的,这些东西巴桑也不想计较得失了,也计较不了。
他不想追究了。
唯独想问:“为什么你分手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苏瑶说不上来。
巴桑疲倦一笑,“当然,我知道你。你让人做事做惯了,肯定是吩咐了人过来处理我。”又问,“但你为什么要叫人过来,把钱全扔我身上?”
她很无力:“扔?”
“你不知道?”他笑了一声,“那些珠宝全是扎成一个大包裹扔过来的。”
这个苏瑶不知道。
她连连道歉,没去看,实在不知当时是个这样的情况。
那个雨夜,少年顶着大雨来讨个说法。
苏瑶不敢想象。
话就更说不出来了,美术搞多了跟有点语言障碍似的,什么词都难以形容。
就当这时,桌对面的男人开口:
“别道歉了,”他说,柔和的语气中却带刺,“我也不会原谅你。”
苏瑶的声音一卡。
巴桑仍旧笑着:“苏大小姐命好啊,长这么大,几乎不用对任何事情和人情关系动脑。”
这般讽刺,苏瑶应该说点话补救的。
可这些都是实话。
她平时便不在咬文嚼字上用心,书到用时方恨少,是一点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终于,她想到了一两句,正在犹疑着要不要说出口。
巴桑正擡眸盯着她。
苏瑶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她只恨不得对方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茶水倒映出女人低下头的一截白脖。
藏式木碗呈着酥油茶。
他凝了许久,才缓缓道:“……可我不恨这件事了。”
苏瑶一下擡起头。
“时间真是能抹平很多事情,”巴桑淡淡一笑,“我真的已经不恨这事了。”
她抿唇却也不敢信。
他说:“也是我年岁渐长才想到的。当时,你才十七八岁,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是个生长在父亲保护下羽翼未满的小孩,你能做什么主,再说了,我们俩当时都没经济来源。”
“出来了又怎么样呢?”一个断卡一个没人寄钱就出事了。
巴桑盯着奶色的茶,抿了一口,咸得一股涩味。
他直目,“是想到这一点我才不恨的。”
两个小孩是必有一遭的。
这么说恨意只有一个了,苏瑶赶忙开口:“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实话的,我确实是有点事,我在想,我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我知道,”他点头,“其实,如果不是分开了,我们也没办法一个去俄罗斯深造,一个在京市打拼,是分开的时间让我们才能变得更好。”
便道:“也是这样,我才在藏区腾出手照顾你的。”
两个人毕竟有旧情。
苏瑶盯着他,“那你后面来找我干什么?”
说实话,这段恩怨都在九年前了,记性再好的人都会忘了的。
“你猜猜。”他饶有兴致地反问。
这苏瑶怎么知道。
思来想去,试探道:“……你想给你家里这边的项目投钱。”
暴发户都热衷于衣锦还乡,修路、投资建学校,开水井,造福乡亲还收获一波羡慕嫉妒恨。
苏展云以前就这样,这些人还会夸她,说她长得聪明会读书。
苏瑶听着就要笑死了。
“是也不是,”巴桑缓缓解释,“这个项目完全是上层建筑,既不造民,又不泽福,全是你们美术界一次自嗨,画西藏的作品多得是,再说了,我也不欣赏任何画作。你说,我为什么会投这个钱?”
挂灯在面前晃荡着,黑渊般的眸子只是凝视她。
这个话说出来很难为情。
“为了我?”她忍不住笑。“可是艺术活动也是生活中重要的一环。”
“可这是在中国啊。”他说。
这是艺体生必在文科、理科生地位之下,文化活动一直被人看作不挣钱的精神活动的地方。只要想深造,必须去国外的地方,国内真的没有艺术氛围。
巴桑当然没欣赏画作的习惯,没人讲,他自然也就看不懂。
跟风买过几幅画作。
透过画,却看到了一副色彩鲜艳又透亮的颜色。
他坦诚:“……是我想见你。”
苏瑶嘴唇颤了颤。
“很没出息对吧,”巴桑反倒笑了,“太没脸没皮了,你都这样对我了还来。”
然而,另一件事更让人失笑:
“久别重逢,你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多了失眠和近视吗?”
苏瑶吸气不敢出声,别说是因为她。
对方一直没说话。
像是等着她回复,她只能瓮声瓮气:“工作。”
“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手肘撑在桌上,不自禁感慨。“可是里面居然有一半的原因是你,苏瑶,你很牛,你真的很会。”
苏瑶弯着腰,一点承受的负罪感都受不了:“你别说了……”
巴桑更是要折磨。
“我小时候不是很爱哭嘛,”他语气竟颇为怀念,“你走了,我又很没出息,既做噩梦又在哭,这样我才近视了。”
这样一双眼睛,还要写题、吃饭、踱步……
“还有失眠……”
“这不是我害得!”
苏瑶失声说,她生怕再多欠了巴桑多吉一丝半点,生怕再也还不清楚。
“还有失眠,”愣了一下,他继续说,甚至还笑了一下。“你怕什么,都是一些往事而已,我说过了,我都已经放下了。”
放下了不会记得这些事。
苏瑶只说:“换个话题吧,我不想听了。”乃至是祈求,“求求你了。”
“行,那还个喜欢的吧。”巴桑像很同情她。
接下来,他问,苏瑶知道他相亲过的事吗?
偌大的世界使他见过不少女性。
有精明能干的女强人,活泼可爱的女学生,美艳动人的女艺人……可无论那些人多好,他的心里对女人的标准就是有一个尺子,而这些细微的标准越来越像记忆中的某个人。
甚至在刚开始那几年,他有些恍惚感:真的能和女生说话了吗?
说话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在后面盯着。
他反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瑶意识到这个也最好别碰。
只能哭笑不成:“……你也别说这个了。”
“为什么别说这个,”巴桑好奇地歪头,“你赢了,我现在和别人相亲总觉得怪怪的。”
她是怎么做到能远程操控他这么多年的?
苏瑶提都不敢提。
她自己交了好几任,对方却守身如玉,这个一提起来估计是大雷点。只能求饶,“别提这些了,我不在意你和其他女孩子相亲的。”
他却放声大笑,过了些许时间才收住。
“你赢了,”外面好像开始下雪,结冰,屋檐下都是一片冰锥。“苏瑶,我觉得别人都不像你,都不是你,才来找你的。”
冰雪猛然成河,流入了春意盎然的溪水中。
苏瑶本还沉浸在‘你换话题’的挣扎里,听清对方说话的内容,才猛然意识到这句话的情意。
对了,两个人不是完全的恨,是有感情的。
她要努力抓住对方的感情。
巴桑正在坐着,她没法扑过去,只能半蹲在对方的身边。
苏瑶抓着他的手:“我、我现在已经是你的了,我们俩已经在一起了,巴桑多吉,我们俩不计前嫌,重新来过吧。”
对方没回话,她抓着他的手捧住自己的脸。
没有一点温度的手捧着她的脸,纹路和掌心都不糙了,只余下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