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小姐(34)(2 / 2)

旧情 一卷丹青 3425 字 5个月前

苏瑶也没有见他的必要。

门外被茫茫的大雨倾盆着,所有的事物都上了一层雾气,十三舅公单手打着游戏,另一只手给她打着黑伞,护送可怜的外甥女去大门前坐车。

铝制的铁门底下有一双鞋,但黑色的碰击伞布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少女收回神色,专心抱着小白猫去了黑车里,时不时亲昵地和旁边的大男孩说上几句,用蹩脚的粤语都听得懂,飘来的词汇是‘电玩城’、‘游戏城’。

她很爱玩,不是和这个玩就是和那个玩。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一进车里,咪咪被放到地上,少女坐在里间,十三舅公则可以心无旁骛地打游戏了。

苏瑶一上来就喊司机赶紧开走。

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个少年连忙跑了过来堵车。

他就站在车头,一动不动,不用垂头,头发、眼帘、衣服全部滴水般地往下流。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但仍然使劲瞪大眼,那是一双怨恨到骇人的眼睛。

雷轰地一声打出道白光。

苏瑶尖叫,整个车的人都朝她看,十三舅公的游戏机吓得掉到地上。砸到了她的脚背,苏瑶更疼了,但她更怕有人会冲上来。

“快开车,”她叫唤,“他挡着就冲过去!”

车子的黄色隔板挡在前方,已经看不见车头的情况了。

但车身没动过。

狂风暴雨,只在重重隔音棉里听见了拧喇叭的声音。

司机没敢动,毕竟出了事,也不是后排那个爱说大话又不爱担责的小姐承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鸣喇叭,轰轰的响声带着渗透的雨水。

他大声:“你快走吧,不走大小姐要撞死你。”

苏瑶只隐约听到了这一句,为了逃避,四周已经被围得像个牢笼。

她别的也听不见,更别提听见巴桑回复什么了。

上好隔音棉的副作用。

只听闻窸窣一阵,车子缓缓开动了,由于四处都用帘子关上了,她也什么都看不清,半响才恍惚想起,去掀开,一遍一遍地说:

“你要多少钱!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除了钱,她没有其他的补偿方式了。

似乎是远离了障碍物,车身渐渐快了起来,原本的愧疚变成了一阵阵的快意:巴桑阻止不了她,正如他进不去这扇门一样。

他没这个能耐,为什么要招惹她?

正如巴桑记得这一年,苏瑶也记得,驶动的汽车仿佛逃离了一切尘埃。

她不再伤心、自责、内疚和难过。

人怎么会因为欺负弱小而有负面情绪呢?有这个情绪,一开始她就不会这么做。汽车发动的引擎声大如雷电,一声一声地远离了她的少女时代。

后排空间很大,十三舅公紧张地坐在角落里打游戏,苏瑶则半躺着。

不知什么时候手机响了。

她打开当时还算是新潮的诺基亚,好奇地问干嘛给她打电话?会议难道这么快就开完了。爸爸反问她,为什么不下去呢?与人交恶难道很好吗。

“他没本事找我麻烦的。”苏瑶说。

爸爸的声音一顿,“那他不是过来找你麻烦了吗?”

脑中顿时响起了一道惊雷,遥远的过去和现实的裂缝逐渐模糊,苏瑶已经分不清她是用甜美的少女音、还是年长了些有点哑的声音说话:

“……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的声音也变成了生了病的声音,“你们学校很好,他之后考得大学也不错,九年,再怎么样都混出头了。”

絮絮叨叨:“我说过,让你下去和他说清楚的。”

“我不记得了,”苏瑶大声辩解,“我当时沉溺于伤心,我什么也听不清楚。”

爸爸缓缓一笑:“那你以后不要沉溺于伤心了。”

“我不可能不伤心的。”她用力地说。

爸爸说:“要记住正事要紧。”

眼前似乎只有一台手机,但她依旧看不清是诺基亚还是后来的触屏手机了。

她拼命喊着‘不可能不伤心’,直到嗓子彻底哑了,分不清是灵堂哭哑还是现在哭的。

苏展云只是在电话那头等着她。

苏瑶很快不说了,那一头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快要消失了。

她生怕那一头的人消失了,闭嘴等他说话。

他果然说了:“……以后我离开了,你要好好管理我们家留下来的东西,别让其他人拿到手里,一定要牢牢地抓住。”

没等说完,苏瑶哭了起来:“我没本事、没本事留下来的。”

“你要相信自己,”苏展云哄道,“爸爸也没本事,也怕被时代抛下,所以才努力的学本事,我从头到尾都坚信自己可以成功。”

“爸爸命没你好,出生在一个那么好的家庭。我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里,一步步全是靠自己,也碰到过很多无能为力的绝境,我坚信我自己可以。”

“可、可我不行。”

“你可以的,都是爸爸的错,以前你干每件事都要挑出一点错。”

男人自责了一瞬,接着鼓励她肯定可以,但迷茫的未来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苏瑶趴在车座上啜泣着,对自己的前途只余下一片恐惧。

本来,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当老师,结婚生子,等着评职称发论文。

身后一直会有一个坚强的后盾保护着她的前路。

但如今,不会再有了,她的未来也不一定是当大学老师了。

要走的道路顿时堕入了一片黑暗中。

苏瑶看不清自己要走的方向,她对世间的所有都是一片混沌。继承家业,对于没有能力的人来说守成就能称得上是艰难了,当老师,她的家产怎么办。

而且,她一直很恐惧自己独立完成一件事情,不仅仅是老爸以前总骂她的原因。

还有就是苏瑶真的做不好。

就像是九年前的这件事一样。做前,她脑子里不想事情,只是一味催促人出去;

还有在火车上,明明可以选择下火车休息一会儿,明明可以硬生生熬过去,她选择逃离;别人追过来了,她也做不到下去心平气和说清楚。

反而叫了一大堆人,这个给他说明那个给他传话,她做不到亲自下去。

事情越来越糟。原本完好无损的水晶球,只是多了一道裂痕,苏瑶就把它砸了个粉碎。

她能撒娇卖乖、诉苦求情甚至是撒泼打滚。

但袒露心声很艰难。

这一刻,滂沱大雨,几乎快将一切淹没,苏瑶凄厉:“……我是个废物啊!”

她没有想不想,只是做不到。

“怎么会,”爸爸的声音仍在继续,“爸爸不是教过你了吗,我已经把商业运行的基础都和你讲过一遍了,你也上过商学院的课啊。”

她只是无助摇着头,一遍遍重复着‘我不行’。

苏展云说:“你可以的。”

说了许久,苏瑶已然忘却了怕他消失的事情,因为她脑子已经幻视到了一个场景:闹市中一个抱着黄金走过的小儿,所有大人的目光都不怀好意地望向她。

时光荏苒,这个渴望自由的少女已然变成了一只甘被豢养在精致牢笼里的金丝雀。

没有了笼子,她也早已不会飞了。

“你教了也没用!”苏瑶哭泣,“我玩股票挣不到钱,我开公司也破产,我根本就挣不到一分钱,你少骗我了,我根本就没能力……”

“不会。”

“我问你,你以后是要去赌博,还是要继续去创业?”

她不住摇头:“我都不想干。”

“那就是了,”苏展云轻松道,“最费钱的你又不干,投资少投一点,每天买包买画,我们家底够你过十辈子了,我们瑶瑶胆子又不大。”

苏瑶小声:“……真的可以吗?”

“是啊,你想出国,就把国内产业卖了说要还债再出去。不想出国,就老老实实把债还了,把东西卖了受着钱生活,海外我给你还留了一笔钱。”

这说的很简单,她一时也起了跃跃欲试的心思,却仍胆怯:“爸爸,你可以不离开我吗?”

“怎么可能不离开?”爸爸笑,“我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

这个世界迟早要她一个人面对。

苏瑶要学会亲自下楼去,一字一句地和巴桑说清楚。

她也要学会独当一面,完完整整地处理一件事情,是思考而不是情绪用事。

司机、十三舅公乃至身边所有人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片孤寂,苏瑶趴在车座上,像是在泰坦尼克号下只有一块木板支撑的罗丝。此时此刻,杰克沉底了,而她认真地在思考未来该怎么办。

她要自己活着了。

巨大的黑暗包裹着周围的一切,身边只余下冰冷的海水。

爸爸声音越来越虚弱:“……听懂了吗?”

苏瑶点头,随即才意识到他看不见,连忙说自己听懂了。

“你没有又沉溺于伤心吧?”

“没。”

“那就行,”他说,周遭海水简直快吞噬所有声音。“你要好好记住我说的话,以后就没人和你那么细致的讲了,都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苏瑶忙说自己懂了,车子越来越像是在大海中航线的孤舟。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只听见窗外的雨水声,等她努力分辨电话声音时,发觉已经挂断了,她愣愣地去重新拨打,好几遍,那头都没有一个响声。

这一通电话永远也没法打通了。

这一次,她又没哭又没闹,只是趴在浸湿的车座上静静接受这个事实。

缓缓道:“……我再也没有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