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小姐(34)
等到少女回家时,她就陷在沙发上不起来。
苏瑶笑也笑不起来,哭也哭不出来,她只是像一只呆头鹅地盯着窗外,眼球没有任何聚焦。
一回来,假期只余下末尾,办完休学也一个熟人都看不见。
她忙于伤心,一点都在意两个人的后续。
苏瑶没去在意他没钱怎么生活,到底是以什么方式联系家里人又回来的,他耽搁的竞赛怎么办,他放弃的前途又该如何,对于她来说只有她一个人的命叫做命。
苏瑶只知道,她很伤心就行了。
她躺在柔软的沙发里,把脸埋到天鹅绒里,听着周围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爸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个女儿。
这个女儿从青海跑了回来,打电话叫了一趟飞机来接,三天的路程其实几个小时就飞到了。回来她就一蹶不振地躺在沙发上,他也委婉问过一些问题。
甚至借着怕她受伤的缘故让人去过医院体检。
没检查出什么。
问也只是沉默一阵,说他们什么都没发生,他不信也得信了。
苏瑶应该庆幸自己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
她做了什么错事都有人兜底。
苏展云想着也无所谓,她不想说就不说吧。
这女儿性子急躁,听他说了一半就跑了,她爸只能耐心地把其中利害给她说清楚。
基督教怎么样,和表哥结婚能获得什么。
做每一件事情肯定是有好处才会做。做生意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势力,很正常,无利不起早嘛,但作为父亲他怎么可能会去害自己的独生女儿。
可无论如何,说了再多,少女都只是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今天,也是这样。
苏展云拍了拍她的背:“那个男孩在咱们家楼下。”
苏瑶依旧躺着。
过了两秒,她才擡起头去看,但这个角度看去只余下雨水在窗户上拍打的纵横。雨水斑驳窗户,不过没有这个雨他们也看不见彼此。
良久,画笔一滞。
苏瑶决定站起身一探究竟,她光着脚往下俯瞰,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站在门外,看不清眸色,只见卷毛被一滴滴雨打得都顺直了。抿唇,忍耐似乎变成了一种常态,望去只觉得安静。
苏瑶瞥眼:“喊人把他弄出去。”
坐在一旁的爸爸气笑:“你喊我去?”她没应声,指着门口的佣人一句话也不多说,只吩咐他们把那件脏兮兮的藏袍和珠宝全拿给他。
做完就一头倒在沙发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摸她的头,是她爸爸:“去和他说一下话吧。”
“人家不是找你麻烦的,”头顶的声音说,“他只是想和你好好道个别,和过去了却一下,再说了,你害的人家机会都没了。”
这苏瑶不知道,她问:“什么机会?”
过了几秒,她才知道对方有一个竞赛的机会。
苏瑶沉默一阵:“你再给点钱给他吧。”
身上的被褥拍了一下。
“你当你老爸是仆人啊,”苏展云说,“我是要走了,再和你说最后一遍啊,下不下去?”
回答他的是一直未改的被子褶皱。
苏瑶躲在真丝被褥里,在阴雨天气这种气候格外舒适。而此时此刻,她感觉不到任何舒服:几天前,她和巴桑私奔,但路程还差三站就回来了。
再出发之前,苏瑶的想法还很天真,只要回巴桑家找齐证件就行了。
但是这段路程太辛苦了。
她根本撑不过去。过了几天,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环境,到处都是烟头、污渍和各种地方冒出来的不知名臭味,只有在氧气瓶附近才好些。
著名的青藏线风景,一点没看,没有一点绿色的风景反而让她更抑郁了。
漫长行驶的火车车厢像超市里潮湿、密闭的货物,大家都已经发霉了。
苏瑶好多话没和他说,她知道他时不时自卑,总怀疑自己考不上好的大学,进一家装修稍微上档次一点的店里,就要小心翼翼地拿很多钱进去。
但跟着她不一样,她家里有的是本事,让他出国留学没那么困难。
可那些话都还没说出口。
苏瑶就把他放弃了。一想到回来就要坐这样的火车出去,一想到那个戴着头巾、没比她大几岁的妈妈,她就对现实世界的尘埃充满恐惧。
她没想过西北长这样,没想过少数民族和主体民族有过什么不同……
不,或许,苏瑶根本没想过这么多,只是那一趟列车就已经熬不下去了。
愧疚、以及害怕承担怒火的一系列情绪让她什么话也没说。
此时的现实世界里,加了薰衣草的香氛在空气中缓慢飘荡着,落在一尘不染的鹅毛地毯上,无声安抚着她的情绪,似乎在告诉她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许久,等待的父亲说了那些话。
他说,不去也好,此子并非池中物,城府很深,不是个好人。
后面似乎还有一些话,但仅仅是这些就能安慰苏瑶了。
她哆嗦着嘴唇想。
对,没错,这又不是她的错,他自己愿意放弃那些跑过去的。
都是他,他自己不好好留在高原上学,要跑到沿海来上内高。巴桑曾经提过一次,他可以在京市和云深两个地方选择自己的内地高中。
他说,他想看海,所以决定来云深高中。
现在苏瑶告诉他,没那么简单,他来了这个地方就要和这个地方的人一起参加高考。
他们考一张卷子,但内高生不和省内正常考生一样。
内高生是单独划线,大学会单独给出属于内高生名额,由此可见,在京市有多占便宜。
而且京市那个高中的全国排名还比云深高。
云深高中只进了全国前十,京市的那一个学校可在全国排名第四。
而且,如果巴桑去了京市,苏瑶就不用这么自责现在了。不,他不在这里甚至不会发生这后续的一系列事情,她甚至根本不会饱受早熟的痛苦。
少女不停在窗边踱步,时不时焦躁地扯紧头发,一下哭一下笑的。
用哭腔说,什么‘为什么中国好高中大部分是公立’、‘为什么要来’,又一下笑了,莫名其妙地不说话,连她爸的吩咐都没听见。
一旁跪坐擦桌子的佣人心底腹诽。
过了一阵,她被叫到了:“……陈妈,读大学要多少钱?”
“大约要十万块吧。”陈妈说。
苏瑶:“你去和七班班主任联系一下,问下他银行卡,我把钱转他。”
陈妈正想问他是谁,糊涂的脑子就想到了楼底下的人。
她也盯着地面:“十三舅公还在不在家里?”
陈妈迟缓:“……啊、在。”
“喊我舅舅和我一起回港城去,”苏瑶说,“我要回四婆婆家里,没去俄罗斯之前我都不回云深了,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收拾一下。”
说完,她就准备下去了。
到底是赶着大雨去港城待着,还是下去见见他,苏瑶搞不清楚。
她只知道,再不换个环境她会死。
这个温室里的花朵,天生是爱、温暖、糖果和香薰组成的,一点点苦都受不得,她的人生只有享乐占据着,每一天只有日复一日的开心。
然而,现在她捂着心脏,感受着心跳因酸涩而涌动出的痛意。
苏瑶搞不清楚,是自己潜意识有着伤害了一个好人的自责与愧疚,还是说这叫做失去的阵痛。反正这个男的很有本事,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那么伤心。
心脏痛得几乎不欲生,但又隐隐带着爽感。
十三舅公拿着游戏机下来了,瞥见她半蹲在楼梯上顿时紧张:“……冇事吧?”
楼梯上是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其实他应该被叫舅仔。因为比妈妈年纪大的才能叫舅公,但十三舅公太孩子气了,明明比她小一岁,但非逼得别人喊他舅公才行。
“冇,”苏瑶难受地摆手,“我只系难受,舅公。”
十三舅公欲要过来抱她。
苏瑶不要,因为带过来解馋的咪咪也下来了,她要抱着她回港城去。
确实会很难受,她对猫的毛也过敏。
但不会比现在更难受了。
苏瑶要让他亲眼看见,她是以怎么样的方式去港城的,有猫、有豪车还有一个长得不错的少年陪着,在火车上的长途是她此生不愿回忆的噩梦。
大家都像是被运送的货物,没有关心他们的心理状况和清洁情况。
像是被空运的蔬菜。
只要没死,黑心的中间商总能把他们卖到超市里去。
苏瑶还感觉,他们俩隔着一个巨大的鸿沟,当然不是珠穆朗玛峰和东非大裂谷这种高低之差,而是生活在裂谷两端的两只羚羊。
一开始,他们还是有所相同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饮食、风俗、习惯迥然不同,地理带来的隔阂成功让他们的产生了巨大的生殖隔离。
一颗大树有无数的分支,他们就是不同树枝上大相径庭的树叶。
苏瑶无法接受巴桑的生活。
但其实她可以让对方跑到裂谷这头的岸边来,带他享受她的生活,就像之前畅想他和她一起跑到俄罗斯留学一样,但这个机会被她亲手毁了。
苏瑶从那一辆列车上跑了下去。
他们的关系一定程度上进入了彻底的冰点,那既然如此,她下去听什么?
听他的指责、怨恨和厌恶至极?
没必要,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巴桑多吉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