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大小姐(33)
那时,临近五一放假,宿舍本地人都回家了,唯有一个留下来不打算回去。
少年开着台灯,极小的灯光照在试卷上。
他笔悬着,皱眉,浓密又纤长的黑睫也纠结地拧在一起,最终是迟迟未曾下笔。
室友都不惊奇,“怎么还在学呢?”
“吵到你了?”他小声问,“我很快就关灯了。”
话题成功转移到了入睡时间上。
移走,安抚,这套流程成功掩盖了少年真正想回答的:“我的基础太差了,得多学一会儿。”
室友肯定会满不在乎说你们分数肯定够了呀。
但他觉得不够就行了。
太深入、太本质的内容往往会引起争端,为了不和人吵架,巴桑多吉只喜欢和别人说对方能认可、很表面的东西,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从小到大很讨厌和人产生冲突。
不喜欢吵架、不喜欢打架。
难道卫藏男人真的是娘炮吗?还是说生性圆滑。但他真的很讨厌动怒时隐隐作痛的肝脏,吵赢了也怒火难消的感觉,只要不涉及原则他都不想争。
拧眉半响,窗户被砸向了,室友一句话唤醒他:“……她又来找你了。”
巴桑跑到窗台确定后往下跑。
匆忙收拾下楼。
凭借昏暗的灯光,他一下走进:“你又被谁打了?”
少女脸都是红肿一片,隐约能见到巴掌印,腿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苏瑶,”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在继续说了。
她太爱找事了,惹了一堆仇家,趁着夜色太黑被人打了很正常。正这么想着,少年弯着腰去缠紧她的绷带,就听见她说:“是我爸爸打的。”
擡头,苏瑶的脸上满是漠然,好像被打习惯了。
腿你准备怎么办?”
“你愿意和我出去一段时间吗?”她反问。
巴桑应了一声,“多久啊。”
苏瑶比了七的手势。
少年为难地咬了下唇,其实他还有点事情要做……
但他的经验是一天没回家会被骂,几天不回家一定会让亲人担心得忘却一切。
可以过了两三天再把她劝回去。
这么想着,他仰脸一笑:“好啊。”
“那你快点收拾东西吧。”苏瑶说,“我们买票回你家里去。”
巴桑:“为什么回我家?”
少女深呼吸:“我要被送去外国读书了,转学前要和我表哥订婚,我不想和他结婚,我想让你出去陪我,所以回去一趟把你的所有证件全部补齐……”
办不下来就结婚。他愣愣地听着这个惊骇世俗的计划。
少年恍然清醒:“可我补了应该也出不去,我不好出去的。”
“你不爱我了吗?”少女只问。
他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原本她咄咄逼人的姿态变成了一副楚楚可怜,说自己不要嫁给那个肥猪,只求他快点走,他们俩一齐远走高飞。
回去一周时间能办齐手续吗?这是西藏发生那件事的一年,原本就艰难地出关流程更是卡上加卡,而且再说了,港岛也是男孩十八岁才能结婚啊。
这些东西都是虚无缥缈的空头支票。
但一片迷茫之中,少女是那么的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地哄着,他也有两年多没回家了。
理智告诉他要待在这里,因为他本来要跟着李老师去省城参加科技竞赛。
有一些设置内高的学校就是这样。
例如,云深高中就有国际课程、AP课程和大量竞赛,并不是除了单纯高考这一条路,不过他觉得自己很穷也没考虑过要投入大量金钱的。
但等他意识要留下来时,已经用手机请好假了。
证件、钱和衣服都收拾好了,头脑发热,脑子里只余下那双露出骇人美丽的琥珀瞳。
两个人就打车去别墅区,苏瑶偷偷摸摸走后门把衣服、药物和现金清了。
西藏五月还下雪,必须带厚衣服,她提着一箱鸭绒赶紧摸黑出去了。
一出去,他接过来,两个人攥紧手往前跑。
打车,去另一个区的机场,这年头去机场订票,就有软件、票务公司和打电话三种方式。
打电话得知还有最后一班去京市的凌晨廉航,苏瑶疯狂报着名字和身份证订下。
报完,手心里已经是一层汗了。
巴桑则坐在旁边,点行李,点现金,然后抽出一张纸开始计算钱怎么用。
去往机场,托苏瑶的福,他倒是坐过很多次了。
提前两个小时去机场,只是来的太早了,还不能办理登机牌和托运。等了会儿,巴桑先把自己提着的羊毛制的藏袍套上了。
她问不热吗,他摇头,紧握的手一团热汗。
上了飞机,廉航经济舱一般窄得要死,不过对于学生来说还好。
因为这是一般上学时前后桌的宽度。
等所有客人都到齐,机舱向后倒,亮着的白灯啪的一声变成暗黄。
苏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她原本强撑着,终于可以歇息了,倦着眼皮趴在小桌板上。眼皮一直薰绕着银黄色的灯,看不太清,倏忽间一片黑暗。
少年低下头,微微趴着借昏暗的灯,小心翼翼地看她。
头上有一个隆起的大包,左脸肿一些,腿是能动能跳,但因摔地上有三个结疤的口。
心中不平,苏瑶是女孩子啊,她爸怎么下这个死手。
少女梦呓得说要坐飞机走。
他抱住她,陈旧羊毛皮带着一股佛偈香味,凑近一遍遍告诉她,没事,已经在飞机上了,我们现在不在云深了,我们走掉了。
说了好多好多遍,说到她放心睡着,脸上露出恬静的笑容。
巴桑握住她的手。
飞机降落后,坐着小车出了机场,又到附近订了一个带接送的小酒店,去附近住着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去火车站买京市到拉萨的直达票。
没票了,只好先买了两张坐票,上车在补卧铺吧。
晚上八点钟才开,第三日十二点到。
这么一算,五一的三天假期几乎全用路上了,幸好还请假了。
两个人买完票在河边看了半天小鸭子。
然后给李老师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事,不能去了。
那头很诧异,劝了几句,说他数学很好的之类,全没劝动。
巴桑正准备挂了,她突然问,是不是又陪那个小狐貍精出去玩了。
没有,少年说,是家里有事。
电话那头也不好说什么了。
说完,他才松开住苏瑶耳朵的手,半响,轻轻地说,我不觉得你是狐貍精。
少女盯着湖面。
她现在听陌生人骂她都没感觉了,也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苏瑶知道他是认真的,或许不是,但她全世界只相信这一个人。
“走吧,”巴桑和她说,“我们去医院看病吧,好不好?”
少女点点头。
她知道一路上好多人盯着她看,因为她伤痕累累的。
去了个医院,搞明白挂号就花了半天时间。
看病又是半个小时。
去缴费时,狭小的口问他们:“你们有医保卡吗?”听到这个从未出现在课本里的新鲜词汇,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巴桑低下身子问什么是医保卡。
提了一嘴,他想起来了,转学去云深时老师也带他办过,但云深给它改了个名。
医师:“那你们没医保卡,就原价,刷卡还是?”
苏瑶拿出自己的副卡。
刷了好几遍,密码也重复输入,没用。
停卡了。
拿出别的副卡,主卡连环刷,都没用,最后是巴桑把保存的现金取出来了。
苏瑶赧然地掏出手机翻消息。
终于翻到信息,是别人发的一句威胁:【你要敢跟着别人跑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摁了一下,手机黑屏了。
“你长得不像汉族人。”医师边操作边道。
他点头,“藏族的。”
京市的医院每天都会从各地赶来人,这倒也不是新鲜事,于是也没太关心。
便祝福:“那从西藏过来一趟可真够远的。难得来一趟,带着你妹妹好好在京市玩。”
苏瑶匆匆忙忙地握住他的手。
她着急的说,可能有人过来找她了,两个人赶紧走。一边走,巴桑一边小声说着慢点,钱要放好。当时是在现金时代,钱一个不慎就掉了或偷了。
两个人急急忙忙,所幸去火车站是踩点,不会多停留了。
上了火车,拿着行李,提心吊胆地坐到了位置上。
生怕有旁人上来。
但京市这一站很少人来,大致是从太原开始,人就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苏瑶满脸伤心地倚靠在窗户旁,因为他们俩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卧铺的。
本来巴桑还说:“不然,就你买一张,你睡就行了。”
结果没有钱去买了。
苏瑶发现自己卡不能花太晚了,中国还没有电子支付的时代,都是用卡,但吃饭、酒店押金一般用不了,而且去医院花了大头。
她好后悔,“早知道下地就去银行取钱的。”
“没事,”少年安慰她,“说不定那个时候就停了。”
苏瑶:“可在机场还能刷的。”
非常后悔,又道:“巴桑多吉,你就不该让我去治病的。”
本来就是一点小伤而已。
手握过来。
“我怕你上了高原,”少年着急地压低声音,“这些小病,加上高原反应很难受,可能会死掉,你知道,西、西藏医疗条件不好。”
她现在就很难受,“可现在没钱,我好痛苦。”
他们俩要吃三天的饭。还买了零食和用具,但是下了拉萨还要去林芝,这段路怎么办?
拉萨到林芝甚至没有火车。
“没事的,”巴桑安慰她说,“等下了拉萨,就可以去找我叔叔婶婶了,他们有钱,可以买机票,林芝有飞机场,一个小时就到了。”
苏瑶听到飞机场和时间整个人都好了。
她好上了不少,意识也回笼:“可你怎么问他们要钱,你们不是闹掰了?”
少年把她手探进藏袍里。
苏瑶摸到了一片滑溜溜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疑惑地看向他。巴桑小声地告诉她,“是天珠,还有红玛瑙,绿珊瑚。”
那能卖很大一笔钱,只是现在,环顾一周没什么人。
苏瑶后悔:“我们怎么不去一趟潘家园。”
卖了他们能玩很久。
“潘家园?”
“就是和带河路古玩市场、摩罗街一样的地方。”
说起摩罗街,巴桑大约明白了,因为之前苏瑶捧起所谓莫拉的嫁妆,立马估摸着了价钱去那卖了。
之前他在云深居然是在贱卖。
苏瑶又想起什么,问:“但你舍得卖你奶奶的嫁妆吗?”
“不是她的嫁妆,”他低声问,“一开始我以为是,可是细想不对啊。”
“为什么不对。”
“她的家产全被家里人卷走跑出国了,哪来的嫁妆?”
巴桑也是后知后觉才琢磨透得。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幸存。
但高一上半年,家里寄来的包裹又说是莫拉的嫁妆,运来的则是大批的珠宝。
“……我那时才觉不对,”他说,“因为我叔叔曾经说过,我奶奶结婚的时候只有两个木凳子,还是我爷爷打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嫁妆。”
仔细想想,他们在寺庙里一直就没工资,但很多偏远地区还保留着以物换物的习俗。
应该是凑不齐纸币才出此下策的。
真是受不了,他家里人怎么个个说话要绕好几层,只寄钱,打电话和写信一个都没回复过,是他们都不住家里了吗?还是搬家了没通知他。
爱这个字那么难说出口吗?
黑睫微垂,少女一把抱住他,脸往羊毛羔里揉,唯见肿起来的小白脸。
他也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瑶瑶,”少年小小声音说,“这些钱都是你留住的。”是她发了善心,让他保留了一部分奶奶的东西,才让他们的私奔攒足了资本。
一切语言都显得无力:“你那么好,这些换了钱都给你,我以后有了什么好东西都给你。”
“算了,”苏瑶赶紧甩开,“你拿着,这些东西在你身上不容易偷。”
而且东西掉了也骂不到她。
少年仿佛说其他的都失语,只想一遍遍喃着什么都想给她。但手中空无一物,他想发誓,说也要在云深挣个别墅给她,可又毫无底气。
这一年,西藏理科本科线是二百四,区状元四百九,内高线最高分却是六百零五。
本来内高班能上的高校名额就少。
更别提,他现在才五百六。
这一年,除了青春年少的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别说未来能给她什么豪华别墅了,他连自己能不能上大学都不确定,但这偏偏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她连袍子里的挪扑估计都看不上。
可巴桑现在最值钱的就是这些珠宝了。
摊开手,皲裂粗糙的手掌空无一物,唯独剩下斑驳开裂的掌纹。
一只细腻白滑的手覆了上来。
少年抱住她,一声声誓言在迷茫的未来里只显得像空中阁楼,低沉得像噪音,她却吃这些甜言蜜语,像藤蔓般愈发缠着。
火车突然腾地一声,灯光一晃,他们从此刻的情迷意乱中醒来。
少女偶然一撇,却见旁边几个坐的人正盯着他们看,不知是诧异于两人都忠于民族的长相,还是因此得知了他们正年纪过小。
早恋的隐秘不可长出,惊慌失措,灯光照得他们缩起来,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苏瑶大概是到西宁时不对劲的。
她从没坐过那么久的车。
这个车有十个站点,从晚上第一天八点,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到第六站西宁,一共过去了十九个小时了,全程需要快四十一个小时。
说句实在话,云深到美国洛杉矶最久也就三十六个小时。
可那是出国,这是在国内啊。
少女受不了。
原本她还可以吃吃零食,和别人说话,和巴桑一起闹着玩。但除去睡觉时躺人腿上的时间,坐着的时间太长了,她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于是站起来,想转上几圈,但从中卫站开始已经走不出去了。
因为过道堆了很多东西。
好多买了站票的人,直接坐地上,一出去不是包挡着就是人挡着,根本走不动。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宽敞地儿,售货员推着小车来了:
“擡下腿,花生瓜子方便面矿泉水来一下。”
少女好不容易绕过一大群障碍物,到达了火车最晃荡的走廊上,却见到了令人作呕的一幕:被水烫湿的香烟在洗手台上散掉,露出散碎的黄色尼古丁,与面台上放着、早已冷掉的方便面混在一起,水龙头滴答的干净水源。
都在此刻变得恶心。
风一吹,厕所的铁门啪地打开,苏瑶无法控制地干呕一声。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了。
巴桑正盯着草稿纸,也不用斜,就摊开一只手让少女进来。
他绕过她的头发,手动着写题。
“不要焦躁了,”他劝,“慢慢来,想跟我一起学数学吗?”苏瑶摇头,她学了艺术后,对文化是万分的排斥。
那一年,他们艺术生也不卷,都是两三百分考美院。
不像现在。
“那做什么好呢,”巴桑用哄孩子的语气道,“睡觉,玩手机,或者画画好吗?”
撕了一页纸下来。
苏瑶刚接过,就扔到了一边,因为这个地方没笔、没画板,她一定要封面硬皮纸才可以画。而他也不气,心平气和地捡起来,摊平了继续当草稿纸。
本来带的纸就不多了。
她仰着头躺在他肩上,过了会儿,又难受地坐起来。
说句实话,这些个玩意苏瑶都试过一遍了。
睡觉,已经在这十九个小时里睡到不想睡了,玩手机,十年前的信号更差,贪吃蛇玩一半就卡了,卡到人怀疑人生。
至于画画,苏瑶说了,没有带硬皮封面的纸不画。
她的作画习惯是让画纸夹在板子上,保持树立,视线有一定距离才可以作画。
没办法趴着。
一趴着就难受,因为这不是一个正确的作画习惯。
苏瑶很无聊,她更不想听巴桑讲数学题,她恨这个。
大概是西宁方向时,这个包厢有来了很多人。
男的戴小白帽,女的戴小头巾。
他们五官都长得很立体,大约看了几秒,苏瑶放低声音问他:“这是什么民族?”
“回。”他目不斜视地回复。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在中卫时就好多人,是头巾上上下下,但没这么多。
现在这些人坐到了她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