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户回族家庭,丈夫一过来就呼呼大睡,年轻的妻子招呼着孩子们,一、二、三,三个孩子?这肯定有几个是亲戚家的。
国家是独生子女政.策啊。
巴桑说,少数民族政.策可以多生一个孩子的。
妻子忙忙碌碌,白头巾也能找出头发浸湿的汗来。
安置完其余两个大的,她抱着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瑶。
苏瑶看着骇人,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她赶紧取下金耳环。
忘记了,少女心里一阵后怕,这玩意居然没取下来坐了这么多站。她担忧地瞥了几眼,生怕别人过来抢。
实在是害怕,彼时的前几年,广东正盛行飞车党。
他们真是无恶不作,看人带着金首饰、金项链,就直接抢。四太告诉她,自己娘家的邻居就被抢,但戴着假货,摩的抢下来又退后来赏她一巴掌:
“冇钱充咩大头鬼,戴埋晒D朱义盛(假货店)!”
如果戴着真货,而且不肯给人,就拽着被车拖几十米都有可能。
飞车党也有好多人贩子。
他们当时都不流行拿糖骗人,流行抢人,在街边看到落单的小孩就直接抢过去飞走了。苏瑶小时候,爸爸都不让她走街上。
苏瑶害怕地缩进巴桑的怀里。
她不怕了,他现在被喂得很壮实,打人很猛的。
“她怎么看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巴桑飞速擡头,又低下:“你是个漂亮的汉人,小嘉木。”
苏瑶说,“可她看着我,我好害怕。”
他这才放下笔,擡眼,手突然威胁似的鼓成一团大包佯装要揍人,眼睛亮晶晶的,和草原上的小狼崽子似的,吓得对面的女人往后一躲不敢看了。
苏瑶得意,“你真厉害。”
巴桑叹气。
也是一句回语不懂,不然好好沟通不香吗?
这么吓唬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又来了交谈的兴趣,问:“你们少数民族不能互相沟通吗?”
“不能啊,”他说,“哪有那么简单,五十六个民族呢。”林芝内的少民都没弄清楚,还管区外的,和区外少民沟通岂不是更抓瞎。
苏瑶:“那你知不知道别的民族是什么样的?”
他没理,“不太清楚。”
敷衍。少女噘着嘴,缠着要一个说法。
巴桑呼了口气,才道:“嗯,我知道傣族,傣族也有把小孩放寺庙修行的习惯,他们信南传上座部佛教,嗯,不过我也是在书本上看的。”
快速的打了一个补丁,生怕她看到实物不一找麻烦:
“你以后可以自己去看看。”
“我们俩还没去过云南呢,”苏瑶头点他肩上,“云深到西双版纳有直飞的,三个小时就到了。”
巴桑:“好近啊。”
云深什么航班都有,太有钱了。
他的笔就没停止动过,墨水在草稿纸上飞速串过。
少女盯着看了一会儿,突问:“你是不是怨我,如果你不陪着我,你就去广州学数学了。”
就不用在满是混杂着冷气、方便面、臭袜子和烟味的车厢里写题了。
笔一顿,“没事,是我自己想回家的。”
“可是,”苏瑶还不依不饶,“数学学得好,你可以考好大学,可以出国。”
黑墨水在纸上点了一个小点:“……我也出不起啊。”
“我可以给你出,”她凑近,话语中带着一丝诱惑力。“俄罗斯的数学很好的。”
他静思几秒,笔移动走:“去不了,我去不了。”
没有钱出去的。
苏瑶:“你可以卖了这些东西啊,我帮你卖了天珠,不是卖了五万吗?”
“只是五万,”巴桑喃喃,“太少了。”
她贴耳,“都卖了试试看?”
笔在草稿纸上画圈圈,乱七八糟的线条挡不住越来越清楚的心。
他吐了口沉重的气,“苏瑶,没有经济权就没有发言权,如果要我一直缩在你身边,我可能做不到,你爸爸……”因为没钱在她身边就已经很有气受了。
如果一直受着气,没出口,是没办法成为一段和谐的关系的。
“哎呀,”苏瑶不懂,“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本来少女还在人腿上晃着小腿,悠哉悠哉,一见他不回整个人都慌了。
她惊慌,“你不能抛下我,我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你了,你不能不珍惜我,你不可以这样,这样忘恩负义……”
少年从沉思中抽出神,安抚:“没有,瑶瑶。”
“你不理我。”苏瑶害怕。
巴桑先说:“没有,我在思考。”紧接着在纸上画了好几圈,“瑶瑶,你应该知道,生男生女是男孩子决定的吧?”
苏瑶说知道。
“对啊,”他继续,“也就是说,你不一定能生下一个男孩。”
在云深,巴桑认识了一个家里很多孩子的同学。
同学说他是独生子。
结果去他家,家里一排排的女孩坐在沙发上玩,他提出疑惑,他理直气壮,独生子独生子不就是单独生下来的儿子吗?
“……一个、两个,如果都不是儿子,你要生多少个孩子,你不怕死吗?”
简而言之,他只是为了让苏瑶理解。
少女吓得一把手抓住他,“我不生小孩,一辈子不生,会死掉的。”
“我知道,”巴桑安慰她,“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我陪你一起出去,我也要做很多,可能做不到又逼着去的事情,我受不了。”
苏瑶只抓着问:“你不想和我出去?”
少年叹气说自己他不是这个意思。
哄劝了许久,她才怯怯地问,“……你是不是后悔,没去广州,去了广州,学了这些东西你肯定能更好考上大学的。”
笔尖悬在纸上。
“没有,”笔放下,温暖的手一遍遍摩挲她的手背。“是我自己乐意的。”
这扇门虽是苏瑶开的,一开始是她胁迫不错,但一接触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见到不曾接触又充满吸引力的泥潭,他比谁都陷入得快。
在泥潭里,拼命挣扎,又深陷其中,却也比谁都希望能待久一点。
倘若手覆着手,就让心连着心,他多么希望她懂这个感觉。
苏瑶着急:“你这不乐意,那不乐意,那我们在一起?”
“瑶瑶,”少年哑着声音说,“我觉得……”能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已是恩赐了。
少女心急如焚:“我想以后也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他说。
坐腿上的女孩又抱过来,她头点肩上,两个人又窃窃私语一会儿。巴桑应该抚慰她,说可以,但归根结底这件事两个人都做不了主的。
他们这个年龄去哪里结婚都很离谱。
十七岁,还有一年时间,苏瑶这种离了人就不行的能等吗?而且他们今天能跑到拉萨,明天呢,后天呢,以后都怎么办。
她说的结婚无法完成,她说的留学也很奇思妙想。
从头到尾,只有他拿着前途在陪她异想天开。
这股不坚定的情绪,不用开口,就已然在心中发酵。
苏瑶好恨他。
她咬他,把羊毛羔子掀起来,狠狠地咬在对方的肩膀上,在上面沁出血珠才甘心。终于是血淋淋的,可是依旧疼得痛彻心扉。
这股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直蔓延。
估摸着快到德哈令的时候,苏瑶开始不舒服了,她说自己快呼吸不上来了。
快要窒息了。
告诉了列车长,他们很重视这个情况。
因为每年都有来西藏的路上,就不行了的乘客。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第一条甚至是最平稳过渡的线路,但每年还是有高原反应的人。
列车配的医生,听到了巴桑说,苏瑶来自一千米海拔以下的沿海城市。
而德令哈已经快三千米海拔了。
接下来,不止三千米海拔,是四千米,是五千米,是险要六千米。
不止是路过平房、树木,一望无际的耕地,更是三千五百米海拔以上的寸草不生,是翻越蜿蜒险境的唐古拉山脉,是长在崇山峻岭的雪域高原。
可是他的姑娘快到不了。
苏瑶枕在他膝盖上,艰难呼吸着,氧气瓶的面罩吸出了一片白雾。
其实到德令哈前已经开了供氧系统了。
但供氧的地方是两个小孔,苏瑶闻了一下,快要呕过去,说有一股死老鼠味。
她边吸着边想吐。
于是巴桑省掉了自己的饭钱,给她买了一个氧气瓶。
是福也是祸,苏瑶对氧气的依赖更大了。
她不肯放
面罩内,能闻到清新的氧气。面罩外,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冷气,是混杂着香料的膻味、冷方便面、尼古丁、陈旧行李的混合气味,是现实的沉重。
苏瑶不肯醒来。
她好难受,面罩一片白,眯着的眼睛带着点点泪珠。
巴桑想带她下车了。
苏瑶不要。
他们俩去了下一站格里木,能弄清哪里卖东西吗?再说了,那地方有卖供氧的东西吗。
格里木是旅游城市吗。
它有的地方是三千三,有的地方是二千八,他们去当地人生存的地方买氧气瓶,别人可能觉得大惊小怪:这个地方就需要氧气瓶了吗?
可是苏瑶就是需要!
她快呼吸不了,她好难受,她快活不下去了。
那就还不如在车上呢,起码有供氧,对不对?巴桑多吉。
他忍着泪想哭。
少女手抚上了,说,不怪他,是她一直在外面玩从来没来过祖国的边疆,她对国外都比对这些地方熟悉,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少年只能紧紧抱着她,说对不起,能不能再给他一点时间。
不多不长,就几年就好了。
氧气瓶吸没了。
巴桑只能再买了一瓶,因为苏瑶不吸,她就开始犯恶心。
他不能不买。
在他很小时候,林芝就属于一个供氧中转站,也有很多游客,还到景区卖过雪糕。也算是见过很多内地游客,窥出了很多高原反应后遗症:
有的是狂流鼻血,有的是头晕目眩,有的是看得好好的突然一下晕倒。
更有甚者,是一直相安无事,下了高原血管膨胀。
高原一直比内地退休早。
就是因为身体都被缺氧的气候改变了,还会多发心脉血管疾病,很容易心脏病离世。
巴桑一直就没告诉苏瑶,林芝和拉萨都有机场。
她一定会图快而坐飞机。
那么,一个要翻越层峦叠嶂、甚至是喜马拉雅山脉的飞机,下了地,巴桑拿不准她有没有高反,说不定落地就当场猝死了。
氧气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苏瑶要撅过去了。
少年被迫把她弄醒。
因为到唐古拉山脉附近了,海拔有高有低,必须要循环渐进地呼吸到肺里,不能睡着,一睡着到更高的海拔,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苏瑶醒了,看见眼前摇晃的一切,这令她备受折磨。
他也没办法。
只能醒来,少女也无比痛苦地咬住他的肩膀。
少年忍着给她涂药。
他不疼,他不会痛,只要瑶瑶不痛就好了。肩膀上的力气越来越小,苏瑶又睡着了,没办法,巴桑只能让她稍微睡一会儿就弄醒。
苏瑶又醒了,她真的懒得睡了。
对面,那一对从西宁上来的夫妻还没下去,她盯着那个哄三个小孩入睡的小妻子,突然说,我觉得那个女孩子很小。
多小。巴桑问。你觉得。
苏瑶开口,“你多大了?”
小妻子没回。
她羡艳地盯着他们俩,他们感情真好,不像她快睡死过去、撒手不管的丈夫。
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
巴桑小声告诉她,像这种早早辍学,没接受教育的女孩子很少会说汉话的。她惊奇,你懂这个?少年的笔一直耕耘不断。
最终是什么也没开口,只说,我猜的。
其实在他的家乡,大家辍学的理由是千奇百怪。
家里牛羊太多没人放,上学干嘛没什么用,女孩十五了男孩家给了几头羊结婚吧,弟弟妹妹们太多了大哥辍学养他们。
巴桑家又不是农牧民,没有牛马和牧场,则被拉着想去寺庙里送大。
算了吧,他承认自己有点叛逆在身上,不想去。
家里就只能勉强同意了。
内高班能上的名校专业,也多是冷门和医、师大类,这股不愿束缚的劲儿又出来了。
终于,一道惊雷出现了:“十八?”
才比她大一岁。
三个孩子!!全是她的吗?小妻子没回了。
少女一脸震惊地扭过头,皮肤黝黑的少年则云淡风轻,笔继续写着,从小到大,他已经观察到了这个世界还有一套法律外单独运行的规则。
可这一套对生活在温室的苏瑶来说。
既沉重又苛刻。
她一时也忘记了继续吸氧,那一股带着灰尘的味道全部袭来。
灯光已暗,尘土在光线下伴舞。
这一切都太肮脏了,苏瑶食不下咽,想让自己轻飘飘的身体飘走。飘走前,她摩挲他厚实的耳垂,悄悄做了个十字,这是基督教忏悔的手势。
“你知道吗,”她用轻微的细语说过,“不是光为了帮你出去,其实我真的想……”嫁给你的。
在苏瑶心里,她已经把自己嫁过一遍了。
只是中国真的好大啊。
她一直知道中国有五十六个少数民族,但从未想过,他们就在她的身边。
少女突然说,她好冷。
巴桑不明所以。
他当然说,那你多穿一件吧,她说,想要他身上的那一件。
钱都在这衣服身上。
巴桑想了想,还是把衣服给她了,束腰带和羊毛料子的藏袍全给了,当然也包括里面的钱和珠宝。
苏瑶把自己的衣服给他。
她说,是鸭绒的,很贵,长款羽绒服你应该会穿得很暖和。
他倏忽不安,你要去哪里?
没事,少女说,我只是想走下去呼吸一下,因为到青藏高原了。
确实坐了很久身体是吃不消的,她很累了。
少年忙把氧气瓶一起递给她。
她说,我下去了马上回来,他点头,告诉她格里木这个大站只停留二十五分钟。要不然这样吧,男孩子在车厢上用手机给她掐表。
瑶瑶就站在车外,站在这一节车厢窗外,看着巴桑好吗?
她好乖顺。
他蓦地好不安。
但只要是苏瑶的愿望,巴桑都想去满足。
少女马上下去了。
她真就站在这一节车厢的窗外,甚至伸出手,在玻璃上描摹着他的眉眼。而记忆也停在了此时此刻,当年苏瑶也不高,比他差二十五厘米左右,白如玉,眉如柳,五官长得都很小巧秀气,像宋朝仕女画里的人,鼻尖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大约是还差一分钟的时候。
说话听不清,他在窗内擡表示意,她似没听清。
想打开窗户却也仿佛一下失灵。
第二个想法是马上出去把她带回来,立即向乘务员说:“等一下,有人没上来,她没上来。”
但不用说了。
想法甚至都没付诸实践,苏瑶已经套上他的藏袍跑了。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高反、缺氧的人。跑起来是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只望见羊皮刺眼的珍珠灰白。
钛白、胭脂白、白灰、灰色、丁香紫、深紫。
甩开笔,想下去,眼前的视线像是横向拖长了。
轰隆隆一下,这个站台慢慢拉长,长得像电影里拍的漫长地界线,两边画成了两条平行交界,最终一切都归为了终点与起点。
苏瑶不见了。
其实他是怨的,去了广州的话说不定就能考上好大学了。
明明是她让别人过来的。
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同时,他们两个人更远了,再也不可能了。
少年趴在桌面上,终于忍不住细细啜泣,一粒一粒的透明泪珠落入深不见底的暗里。
他们俩太笨了,巴桑当时经验不足,用出去的路线回去的,其实应该飞机飞到成都走川藏,二十六七个小时就到了,苏瑶应该能落地拉萨玩一会儿。但我写着写着,似乎能感觉到角色在说话,巴桑说,我知道,但我想带她去京市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