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在学校,不太了解很多事情,思维比较简单,说得隐晦一点点就要思考很久。由此可见,起码在幼年时就长期生活在一个安逸浅显的环境中。
而且,多年绘画经验和留学背景也是砸钱才能出来的。
只是大家庭应该不会如此单纯。
应该是中等家庭。
胖教授叹气,“……你听懂了没?”
苏瑶光坐着。
他没办法,只能说得明显了一点,胖乎乎的手摆着:“那你带着画走吧。”
她恍若游梦地走掉了。
出了门,冷气早就被关掉了,但室内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苏瑶开始仔细复盘他的每一句话。
前半句,是说她画面没突出意识问题,后半段画面,她怎么感觉对方在说‘你不太可能得奖了,不要伤心继续努力’的意思。
如果只是前句,苏瑶可以找带有红色元素的背景。
如果是后半句,苏瑶的努力就全付诸东流了。
每个学校,都是以科研作品为老师评职称的导向。只是于理工科不同,画室就是他们艺术的实验室,画作就是他们美术的科研作品。
什么意思?
是油画这种方式落伍了吗?
形形色色的人群从她身边穿过,苏瑶脑子忽然一阵眩晕,浑身冰冷,她学了九年的油画,如果是落伍了她接受不了承担这个沉没成本。
心雨往身体中落,逐渐淹没了口鼻,大冰洋涌进了身体里。
苏瑶赶紧往外走,生怕在众人面前失态。
窗外已是大晚上了。
院子旁边竖立着巨大的火丛,众人手握手跳着锅庄。
江孜不跳锅庄,但游客觉得西藏应该都跳,那么江孜为了游客跳也是正常的。
苏瑶捂住脸想要回去,然而却要穿过一个空地才能回房间。
特地找了一个篝火晚会最远的位置走。
却撞到了人,男人又换了件藏袍,随意坐在地上,拿着电动转经筒,一个自动转一个光。见到来人,他还冷眼讽刺几句:“怎么着了,苏小姐?”
苏瑶的眼泪一滴滴的落。
这头看不清,也是一闪而过的火光,才见清楚几分晶莹。
声音一顿:“谁欺负你了?”
苏瑶委委屈屈:“李教授说我画的很差……”
巴桑柔声:“原话是这样的?”
苏瑶摇头,把胖教授的话重复了一遍,电动转经筒的光照得她如梦般沉浸的情绪,转经筒关了,她说到动情时还不忍潸然泪下:
“……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别的话说不出来了。
听完了全程的男人让她先坐下,其他话就很沉默,像是不知怎么和她开口。
“瑶瑶,”巴桑拿纸给她擦,温声道,“你先找背景给画上吧。”
苏瑶愤恨,“画了也没用!”
形式出了问题该怎么救。
“这也是我们俩的猜测而已,”他安抚,“不如我去问他一个详细的。”
“那你问。”她语气不善。
苏瑶也往地上一坐,坐他旁边,等了半天,一时也忘了什么叮嘱的保持距离之类的,让巴桑聊且把聊天记录给她看。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她根本不想维系什么面子了,什么喜欢爱不爱,走到这一刻要关注更能抓得到的东西。
只有握手里的才值得要。
巴桑手机一翻,李教授说,先叫她把背景画上。
只有这一句话。
苏瑶盯着发光的屏幕:“他没回是不是油画这种形式不好。”
今年的名额肯定是给中国画了。
“你也别想太多了,”他一打一打地拍着她的肩,“还没到最后呢,说不定他到时候画得不行……”
这种动作无法安慰苏瑶了。
她一肘把他的手推开,“我不能把我的未来放别人身上。”
“不能寄托在别人画得不好,”苏瑶说,“没用,我只能把注意力放自己身上。”
可一想到自己的画苏瑶就生气。
她哆嗦着说,“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
苏瑶从小就这样,小气又喜欢嫉妒别人。
她的审美和狭窄的口味一样。
嘴上是说着包容开放,其实她既不包容又不开放,她平等地憎恨所有画的比她好的人。
限定在评奖期间。
苏瑶的爸爸给她在教学楼上面修了一层画室,巴桑经常上去,画室只有她一个学生。窗户上时常斑驳着雨滴,他的主人说好讨厌他们。
怎么讨她欢心呢?
第一次是,巴桑和苏瑶偷偷摸摸地去给别人的轮胎放气。
他手心紧张地全是汗,苏瑶在车廊放风。
过了好久,两个人一起牵手跑了出来。但这一次没有抓的下场是,两个人越发肆无忌惮,不仅是轮胎放气、半夜敲门和搞点小破坏那么简单。
学校里有时也会有风言风语,说巴桑是苏大小姐的狗。
女人恨恨地念着,秀眉紧紧扭在一起,想让人抚平一切褶皱。
她甚至还添油加醋:“我一辈子都被他毁了!”
许是火光四射,掌心的刀在心头发烫。
他倏地问,“……那个画工笔的是谁?”
膝盖上躺着女人一下精神了。
苏瑶像幼儿园请到家长的小朋友,一瞬来了底气:“就是他。”
程墨生远远坐着。
和所有学艺术男的一样,他们打扮不是染头带链子,就是长发新中式。
他虽画国画,但脑子已经染了一层绿蒙蒙的光。
巴桑手中的刀白光粼粼,带着火色的血气。
她看得梦呓,膝盖突然一动,苏瑶也被迫起了身。
高大健硕的男人拿着刀欲要走。
苏瑶回过神,连忙抱住他:“你别去啊!我们要坐牢的。”
巴桑手一转:“我给你拿苹果呢。”
小凳板上的苹果消失,到了他的手里。刀一旋,苹果的皮便如数地削落了下来,拉成完美的曲线,在她略显失望的眼神里落入手心。
苏瑶说不上高兴,拿着白白胖胖的苹果,勉强咬了一口。
他把她调了一个姿势,抱住她:“瑶瑶别生气,巴桑在给你想办法。”
苏瑶闷闷地咬了一口苹果。
是绵绵的口感。
她不太喜欢:“你别给我用太幼稚的方法,我要一个有效果的。”
巴桑颔首,点着的下巴蹭过苏瑶的肩膀。
他手中的尖刀继续削了一个苹果。
切成几块给她吃,因为苏瑶觉得吃东西累所以不爱吃。
似乎是察觉到没接话,有所冷落,便道:“你看见那个火堆旁粉头发的女生没?”
“宋佳莹,”苏瑶冷笑,“你喜欢她?”
巴桑说:“没有,我只是让你看她而已。”他诚心说,“这个世界上谁能比得上您啊?”
她冷哼:“你就是喜欢她!”
他叹气,说了一句真的没有后,刀尖挑了一块果肉给她吃。
苏瑶不吃,“还和那个禅意聊天呢,聊得可开心了吧。”
“我们只是聊了些关于藏佛的事情,”巴桑蹲在她对面,回复,“回去,我一句话不落地和你说了,先说怎么对付工笔画行不行?”
夜色至暗,一个猛兽般的男人对女孩俯首称臣。
她啃着苹果没说话。
那他就继续,“等一下呢,那个女的会给大家表演拉丁舞。”
苏瑶将信将疑地盯着粉头。
几乎是语音刚落,粉头就站了起来,胖教授在旁边说着什么。不到分秒,她真的在火堆旁边跳起了桑巴,热情似火,气氛十足。
她往后看才听到解释:“……她自己写得擅长拉丁,这种活动肯定叫她。”
“等一下呢,”巴桑手一擡,“会摄影的还要免费拍照呢。”
上班就是这样物尽其用。
会得多就干得多,会得少就干得少。进藏前填的那一份表格,不知具体落入了谁的手里,反正现在是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利器。
他们俩坐在黑暗中,苏瑶枕在他的膝盖上,看不清表情。
巴桑怕吓坏她。
他很低声,很低声:“瑶瑶,最近一段时间,我也不想做这么多事的。”
只是不采取措施,两个人又会互相憎恨。
虽说恨的另一面是爱,但恨恰恰消磨的是爱,他们俩一直因为一种复杂的情绪而纠缠在一起,浓烈的感情和稳定的情绪是互不相容的。
不要再互相捅刀子了,好好过日子吧。
他只想等到她的记忆全部恢复,好生问一句:“……瑶瑶,我好想你,我们俩重新在一起吧。”
可惜枕在膝上的女孩不懂。
男人收了思绪,开始叙说起自己的想法,还收着说,女孩一直背对着没反应。
他怕吓坏她。
收了手中的刀,她突然一下扑了过来,调笑:“你变得好坏啊。”
他以前还不这样的。
巴桑小时候胆子可小了,喊他做个坏事都磨磨唧唧的。
现在居然变这样了。
苏瑶心头说不出的惆怅,只感觉他似曾相识。
她说:“我也好坏啊。”
许是心头又忆起了年少的事情,她有些恍惚,好像说了一些只言片语。
等意识到后,苏瑶赶忙撇过脸。
那头是热闹的篝火。他们俩坐的太远了,离火堆、人群都远远隔了一段距离,黑漆漆的一片,看过去就渗人,怎么会发现这里坐着两个人。
没人会察觉他们。
苏瑶盯着那一团温暖,对身后的灰暗有些怕。
天一点点的暗沉,也一点点远离明亮,突然一下,苏瑶整个人被黑暗的形状吞噬了。
巴桑抱着她,头点到她的肩膀上,时不时蹭到微刺的青渣和冰冷的嘴唇。
他说,“……你别不高兴就好。”
你以前会劝我的。苏瑶在心里默念了好久。
她陷在后肩上。
毕竟不是一个未成年人了,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极度需要一个人拉出嫉妒的泥潭,但却发现原本这个正直道德感高的人早已在看不见的年岁里先踏入了深渊。
身后声音细微:“这段时间我让你太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