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行(1 / 2)

践行

邺城陈家的宅子里,有一棵活了好几十年的老槐树。

都说槐树脆弱,古书上虽有百年槐树的遗存记载,但寻常人见到的槐树,树龄都只在十五年左右。

可陈家这棵老槐树从陈氏兄弟祖上分道扬镳、跟着周廷迁都邺城、并在此生根之后,一直稳稳当当地活了好几十年。

陈定霁小的时候,曾以为这棵老槐树永远都不会死,永远常青,岁岁年年。

所以,每当他被陈代辉不管不顾责打辱骂、被兄长们嘲笑轻漫之时,他总会将满腔的怨气撒在这棵老槐树上。

当只有三四岁的时候,他便用脚踢,用拳头打,打得手臂震颤,他自己吃了痛,却还是觉得心中无比畅快;

等到他再大一些、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各种武器的时候,他便会用刀用剑或者用任何一样可以在树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一道一道,一道一道地划,直到他慢慢消了气。

记得当日他与三姐相认的时候,三姐说过,这棵老槐树本来生得枝繁叶茂,却在他们父子八人共同出征襄州之前,突然死了。

陈定霁兀自回忆,那时他满心满眼都是即将第一次上阵杀敌的激动和兴奋,又哪里顾得上这棵槐树?

也许,这棵槐树是在他们走之后才突然死去的。他从小那样对它它都安然无恙,它却在他走之后,突然死去。

之后的十三年来,他每次秘密回到邺城,都要回来陈宅看一眼,却从未注意到这棵树。

如果不是因为三姐的那番话,恐怕到今日,他都不会发现,这棵树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

如今,他一个人又回来了,三姐却因为情爱与信义无法两全,选择将自己长埋在了他乡。

而他自己呢?

这条命在完成彻底为陈家洗刷冤屈的任务之后,也将彻底交付。

曾经,是他太贪心。

如今,一切也该有一个完满的了断,他并不后悔。

寒鸦在尚未清朗的天空胡乱地飞过,星星点点,像极了一夜未眠的他此刻既是坦然又是遗憾的心境。小时候的他也经常在此处仰头望天,想着的却是天大地大,他终有一日要彻底离开这里,立一番自己的事业。

而等到他终于彻底离开、立了一番自己的事业时,他又失去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想要追本溯源。

既是肇始,也是归程。

“陈……”身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是清婉的嗫嚅,突然不知该如何唤他,“陈定霁。”

他有时也会恍惚,不知哪一个身份,才是真正的自己。

替父兄忍辱负重的陈聿棠,还是目中无人大权独揽的陈定霁。

庄令涵的手上托着一盘龙须酥,不知是从外面买来的还是她亲手做成的。

此刻的她面上褪去了几分曾经看他时的愠意,凤眸里闪着的虽然不是关切,却也比冷漠多了一丝热度。

“枝枝,”陈定霁转过了身,想出手碰她,最终忍了下来,心中的暖意却也只堪堪化作了:“这么早。”

几个字。

“晨起霜重,不如,去我房里?”她微微抿了抿嘴唇,“尝尝我亲手做的龙须酥。”

陈宅虽然破旧,但依旧能居住,萧殷派来服侍的几人倒也干练,更不会在饮食用度上苛待他们三人,俱是妥帖周全。

反正,他们如今也如瓮中之鼈,只有束手就擒、乖乖等待萧殷大发慈悲的处置。

庄令涵所居的厢房不大,布置简单,倒也符合她一贯的喜好与秉性。陈定霁默声跟着她入了里,正犹豫时,听见她似乎语带轻妙:“不如……把门闭上。”

除了曾经数次有求于他时,她从不曾对他如此主动。

在食案前坐下,那碟龙须酥已经摆在了他面前,他沿着为他奉食的玉手向上看去,只见她一双凤眸滢滢点点,似是多了几分难得的温柔的笑意。

她见他不为所动,似乎轻叹了一声,低低地道:“是陈公子吃惯了珍馐美馔,不屑将这家乡小食放在眼中了?”

听到“家乡小食”四个字时,陈定霁的眼中多了几丝凛冽。

不置可否。

“陈公子明明是念旧之人,若不是心念邺城,就不会明知是龙潭虎xue,也要只身来闯了。”庄令涵依旧笑着,“是想让我亲手喂你?”

喂他又如何,她曾经也不是没有喂过他。

品尝这个动作,他又在她身上,践行过多少次呢。

“枝枝——”陈定霁咽了咽口中的津液,面前却是她用柔荑捏住的白嫩银丝。

龙须酥原名银丝糖,因其糖细如丝万缕而得名。

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

陈定霁擡眸,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另一面,只微微前倾,便顺着她玉指,将那小小的龙须酥一口吞下。

同时含入口中的,还有她细白的手指。

龙须酥入口酥松绵甜,层次清晰,稍一抿即会缓缓化开,回味甘甜无残渣残留,不到片刻,他便只能尝到她手指的甜味了。

“当初在萧毅的晚宴上,若你也像这样吃下了我为你做的龙须酥,结局会不会和后来的,不太一样?”

虽对他虎狼之行早已熟稔,但庄令涵还是忍不住红了双耳,轻轻抽回了手指。

指间黏腻,她心下一动,竟将那手指,直直放入了自己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