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1 / 2)

相望

这一夜着实漫长。

陈定霁腹上的鲜血还在缓缓流出,他原本丰神俊朗的脸,也在这缓缓流出的鲜血之后,慢慢变得愈加苍白。

他的手下们跟着他出生入死,有一些甚至见证过他数次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他这样一动不动任由人宰割,却也是头一遭。

许多人不忍见他这样,纷纷闭上了双眸。

“陈定霁,你欠我三条命。”

庄令涵收起了短刀,在这难得的等待时刻,继续着她刚刚说出的惊人之语。

“第一条,是我曾经在你十岁那年襄州大战时救下了你。”

“第二条,是我前世被你强占,却最终因你而死。”

“第三条,是我今生为了摆脱你的桎梏,死遁后,依旧被你重新带入了这漩涡这种。”

陈定霁强忍着剧痛,紧咬着牙关,勉强挤出了几个字:“都给你,欠你的,都给你,枝枝。”

殿外夜色朦胧,不知何时起,竟然生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样的夜,与平日的无数个平静如水的夜,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无数人的命运,已经在今夜改写了。

“今日晚宴上那碗毒酒,无论是不是你提前授意町儿替换的,我都当你不知情。”也不知是不是庄令涵的错觉,那雾气竟然飘进了大殿,氤氲在了她的眼前,“今日的毒酒,加上刚刚这两刀,你已经还我了两条命。”

“还有一条,若你死了,”眼角却有泪珠滑落,“就当我们从此一笔勾销。”

两个时辰的时间,过完,这一夜也即将彻底过去。

迎来新一天的红日。

漏刻里水流滴答,陈定霁腹上的伤口,却似乎慢慢止住了血。

“各位,”庄令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站出来,“既然还需要些时辰才能知道最后的结果,不如,听我一言。”

他虽然耳聋,目力却是极佳,尤其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场合,更是目光如炬。

读经学史多年,以他庙堂江山为己任的脾性,怎么也不能容许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要尽自己全力力挽狂澜。

说完,他看了身侧的斛律云绰一眼,她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他的声音没有问题。

清朗,浑厚,字字珠玑。

“我是周人,却在这一年内遍历了齐地与陈地。”得到了斛律云绰的肯定,庄令鸿明显更加有信心,“几个月前,我还与我的娘子一并,加入了抵抗陈廷的大楚起./义军,大家可知,为何陈地短短一年内,起./义的人马烽烟四起,燎原聚势,根本无法扑灭?”

亲身参与了对陈作战的邹威最有发言权,此时,他也终于站了出来:

“陈国比我大齐后建国数十年,至今不过才传了三代。陈廷如今的皇帝刘殊宝荒淫无道,将朝政交予手下只会欺上瞒下的奸臣佞相;各个地方官员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实在活不下去,只有走上揭竿而起这一条道路。”

“邹将军说得没错,”庄令鸿仔细看完了邹威的口型,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对比大半年前,那时候的大齐,朝廷上下一心,中央与地方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延州突发的疫病,也能快速而精准地解决,还百姓一方康健的宁静乐土;这半年来,因为陈相韬光养晦,放权给了斛律氏和宇文氏家族众人,齐地的安宁太平,相比过去,完全捉襟见肘。”

“各位都是被陈相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精英,比起那帮只会弄政揽权的蠹虫,各位恐怕都不忍心看着陈相的心血,就因为他的出身非齐,便毁于一旦吧?”

众人面色凝重,俱是不发声。

“如今,我双耳失聪,却不是因为参加了陈境之内的大楚起./义军,而是因为勇尚伯陈定霖灭绝人性的欺侮。这大半年来,他仗着自己夫人娘家权势作威作福,不仅仅抢了邹威邹将军的军功,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我在他那里只是失去了听觉,又有多少人,在他手里丢了性命?”

众人听他提起陈定霖,已经十分凝重的面上,又泛起了浓浓的厌恶和愤怒之色。

“陈相有他的难言之隐,如今,整个华夏大地上胶着的局势也并非长久之计,若是此番功成,各位都是为天下黎民苍生计的铸剑之人。”

大殿之上,又是一片沉默。

庄令鸿知道自己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微笑着回头,看了斛律云绰一眼。

他说她是他的“娘子”,也不知她会不会在此恼了他。

良久,一直闷声不言的陈定霁,终于沉着嗓子,低低问道:

“什么时辰了?”

“君侯?”邹威闻言扬声,“你……可还好?”

“多谢天神眷顾,”陈定霁轻轻咳了一声,“这一次,我又没死成。”

“寅时末,”庄令涵冷冷地看了漏刻,叹了口气,才道:“陈定霁,也许,你不用死了。”

殿外的薄雾依旧,笼罩在干信宫前殿琉璃碧瓦上,只凭着杳杳灯火,并不能使人看清这琼楼玉宇的真正面目。

向上,向下。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熬人,也最为难耐。

“君侯天命所归,神威赫赫,我等愿誓死追随君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见陈定霁并未死去,众人心服口服,齐声高喝,纷纷跪地。

庄令鸿和斛律云绰都松了口气。

“我陈聿棠戎马半生,能得诸位忠心已是天赐,”陈定霁面色苍白,这一次即使没有失了性命,也确是失血过多,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必须要仔细斟酌,“收拾河山,此去邺城,并非一片坦途……我,我不勉强你们。”

但这一场生死之戏已然到了末尾,既然已经有了决断,那些本就因为陈定霁的真实身世而摇摆不定的手下,又怎么可能再次反悔?

是生是死,是畅是阻,无论此时退缩还是前行,原本就是一场无法回头的豪赌。

陈定霁的伤口需要包扎,町儿便将他带入了干信宫正殿的偏殿,思虑一番,还是将这个重任再次交还给了庄令涵。

“磐引跟随我多年,包扎这样简单的事,交给她来便好了。”庄令涵目不斜视,冷冷地说。

磐引自然不敢接这烫手山芋,与町儿对视一眼,两人便默契地离开了。

侧殿里只留了庄令涵独对陈定霁,还有处理伤口的药品和纱布。

见两人离开,许久,庄令涵才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陈定霁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但她偏要不紧不慢地摆弄那些药品,他越看,她越要慢。

反正他是天命所归之人,多耽误些时辰,他腹上的伤口也并不会要了他的命。

等到终于没有再拖的余地,她才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前。

柔荑停在了他前襟的盘扣上,她听见他也刻意放缓的声音:“没想到,还能有一日,枝枝能再为我宽衣解带。”

开口,怎么就变成了不正经的话。

“你偷了我那么多件衣服,居然还有脸在此时说这些,”解开盘扣,再去解他腰间的系带,那里才是这一室血腥气息的根源,“今日所历,本来就无关情爱。”

却不曾想一向沉稳的宰辅大人闻言红了双耳,抿了抿嘴唇,才垂眸回道:“是我,是我太想你了。”

他的前襟大开,双腹上两处又深又急的刀口赫然瞩目,她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停留在他双肩上、她曾经也同样深深刺入的刀口,那里如今,两道向外的疤痕,分明还诉说着他们的纠缠不清。

“四刀,”指尖落在那疤痕之上,她引起了他轻微的颤栗,“我送了你整整四刀。”

“都是我应得的。”他欲埋头捉住她的指,却不想因而牵扯到了腹上的伤口。

“嘶——”欲.望被停驻,这是她对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