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赌
大殿上此时十分静谧,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但庄令涵只瞥了一眼陈定霁伸出的手,毫不犹豫地转头,并未给予任何回应。
像是一只高洁自持的鹤,纤颈细长,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比如,亲手给他奉上那碗毒酒。
也许,她以为毒酒局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故意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慨然赴死之态,只为廉价地博取她迟来的同情。
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对他充满了误会,在他决意赴死之前,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接受他向她伸出的手。
功业和情爱,到底是不能两全的。
陈定霁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再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手下们。
以崔孝冲为首的众人,都在看着他的动作。
他们的脸上也一样还残留着敌人斑驳的血迹,有些人在激烈的斗争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伤口还在流着血,脸上也都有混杂着种种污糟的汗意。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以男性戎装之姿站在崔孝冲身旁的晴方,都没有开口出声。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也想听我说什么。”
陈定霁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每一张脸他都很熟悉,每一个人都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想知道那斛律太后临死前所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对不对?”
曾经他与三姐晴方所担忧之事,果然分毫不差地,在眼前的现实中上演。
晴方轻轻朝他摇了摇头,崔孝冲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动作,偏头看了她一眼。
“是,我可以骗你们,”陈定霁却并不理晴方的劝阻,兀自说了下去:
“骗你们说是那心狠手辣的斛律太后临死前离间我与你们的关系,骗你们说我就是土生土长的齐人,是宋国公陈沛的亲生子,然后带着你们的一腔开辟新世的热忱,一起投向我真正效忠的人——周皇萧元弘,我可以这么做。”
“君侯!”崔孝冲的一声大喝,竟然带了哭腔。
“但你们是我一手提拔,又一直跟随我出生入死之人,”陈定霁握着佩剑的右手,也不自觉震了震,“若我昧了良心,将你们效忠我、效忠大齐之心一并蒙了去,我是可以坐收渔利成为大周的功臣,可牺牲了你们,我实在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君侯,”崔孝冲再次出言打断,“所以,所以斛律太后死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你真的是周人,在我大齐十三年,只为了拿到大齐最高权柄,然后转身报回邺城?”
陈定霁阖上双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伯舒,”晴方虚虚地握住了崔孝冲的腕子,唤了他的字,“当年襄州大战,陈沛用阴狠之计诱我们生父陈代辉入圈套,后又散播他通敌卖国致使周军惨败的消息,我们陈家男儿全部为国捐躯,却还要背负着罪名成为永世的罪臣。弟弟他和我一样,都是为了复仇,才潜入长安多年的……”
“弟弟?你是说,你们是亲姐弟?”崔孝冲满眼惊讶,却没有挥开她的手。
“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相认的,并不是有心骗你。”这一下,她握他的手紧了不少,紧扎的袖口之下,是他的脉搏在有力的跳动,“伯舒,我知道你与弟弟出生入死多年,无论遇到什么风雨,你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对不对?”
“所以,这就是你在我身边的目的?”崔孝冲别过头,不再看晴方那双与陈定霁相似的眼。
从前的他一直以为,他的君侯陈定霁,在失了庄氏后,出于补偿才纳了庄氏的婢女晴方,无论他与君侯谈论多么要紧的正事,晴方总是侍候在侧,丝毫没有任何避嫌的意思,君侯的加倍宠爱,令他心中多生了几分疼;
后来,庄氏回来了,明面上与君侯决裂,他知道君侯与她藕断丝连,可晴方的地位依旧,他便把晴方想作了君侯身边值得信赖的半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至于他对她的感情……
若她不是君侯的女人,他自然可以、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争取她来,否则一听见她有性命之虞时,他首先要做的也是将她救出;
可事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心底的那份“庆幸”,她是君侯的姐姐,自然也该是半个他该效忠之人——
若他们真的只是宋国公府上的人,一切便会简单无比。
但,随着这份“庆幸”而来的,是另一个噩耗:她是周人,她在他身边,只为了今日此时艰难的抉择时刻,让他看在她的面子上,彻彻底底出卖他世代生活的国家。
情爱与忠义的两难,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伯舒,我不是这个意思。”晴方垂下了眼眸,将他的手拉到她身前,仔仔细细地看着,“爱上你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可是,你与君侯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复仇谋国吗?”他想伸手去拂去晴方眼角的泪水。
从前的多少次,多少时间里,他多想与她多一分的亲密,可一想到她是君侯的女人,那样的僭越和冲动,便被他生生忍了下来。
从君侯说要单独出发去邺城找庄氏,将晴方交托给他,他便知道自己一直不愿直面的情愫,还是有劈山倒海般汹涌到来的时刻
——那是属于他们难得的独处时光,起初他以为她柔弱需要他来保护,后来无意中她提起了兵法谋略,处处与他的观点不谋而合。
知己当如此。
他开始恍然大悟,也许君侯对她特殊,也来源于此。
他的手止住了,他听见了她的声音,明明颤抖不已,却依然强忍着心痛,“不用在意我,你只需要遵从你的真心。”
真心……真心……
真心是什么?
真心是他从与君侯相识开始,便被他身上过人的智谋和胆识吸引,他跟着他一并,由最微末的士兵做起,一步步从尸山血海、枪林箭雨中杀出,战功赫赫,国士无双。
那时的君侯带着手下一众真心归附的将士们,与他们同吃同住,虽不多言辞,却总身先士卒,换着不同的武器,冲在战斗的最前线。无数次军备缺缺甚至众人士气低落时,君侯出言振奋,说有一天要打遍天下,让九州四海的城池,都插上大齐那色彩无比鲜明的旗帜。
即使到了现在,到了他们刚刚取得的这场宫变的胜利之时,他也依旧会为了那些豪言壮语而振奋不已。
但,原来这些都是假的,都是表面的。
陈定霁不止骗了他,也骗了他们所有真心跟着他、发誓要誓死效忠他的人。
过去种种往事浮现,崔孝冲忽然觉得心口一疼,咬着牙擡首,对上了陈定霁的目光。
他不想听他说“对不起”,他们二人之间,谁都不是做错的那一个。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
陈定霁有他的家国和他的爱人,他崔孝冲也有。
他理解他,但他不能为此妥协。
即使心爱的人和他站在了对立的一面,温言软语要他为了她而妥协,他也不能。
妥协了,他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是个卖国求荣、贪生怕死的懦夫。
他崔孝冲不是。
他放开晴方的手,抽出了悬于腰间、刚刚还为了陈定霁杀人如麻的佩剑。
“陈定霁,”追随他多年,崔孝冲第一次当面唤了他的大名,即使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若你我来世再见,希望我们,都能坦然立于阳光之下。”
他看见了陈定霁眼里的不忍。
“晴方……”转头,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今日我的死,也与你无关。这么多年你多不容易,请你千万千万保重。”
他难以想象她由大家小姐沦落为罪臣之女又为复仇甘愿为奴为婢的日子,忍辱负重多年,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不——”随着晴方一声凄厉的哀嚎,崔孝冲还是用那把佩剑自刎,结束了这波澜壮阔最终却陷入迷潭的一生。
“伯舒!”陈定霁最后的呼喊,嗓音干涸,撕心裂肺。
原本就十分高大威猛的男儿,随着自刎的剑,轰然倒地。
同样撕心裂肺的还有抱着崔孝冲失声痛哭的晴方,她知道他性情耿直刚烈,可能会接受不了他们姐弟二人真实身份的事实,却不曾想他竟刚烈至此,宁愿死,也不负任何一方,他舍命相报的东西。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小人。
她承认,一开始对他,确实是有故意勾.引的成分在。
他淳朴而纯粹,他简单又直接,他把对她的感情,都藏在了对她欲说还休的眼神里。
曾经她以为,等到真相大白那日,他会因为她的身份而误解她,因为她对他的感情并不出于一个纯洁的开始而厌弃她,厉声指责她的行为不端,好让他们二人之间,真真正正有一个彻底的了断。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性命去两全。
做一个纯臣,纯到连生命的最后一句话,都在叮嘱她,让她不要怪自己,让她好好活下去。
可惜,她不是没有良心之人,更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在齐地潜伏做细作的日子很难,她也没有想过要抛弃自己的良心。
今日,她又怎可抛下心爱之人独活?
“三姐!”陈定霁在她拿起崔孝冲自刎那把剑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可惜,就像他阻止不了崔孝冲自尽一样,他阻止不了自己的三姐,在他的面前自尽。
从脖颈上鲜血尽喷到真正断气,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
晴方微笑着艰难爬到了崔孝冲身边,终于靠在了他的怀中。
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死后,才能真真正正地抛下一切,在一起了。
“晴方!晴方!”而一直默不作声的庄令涵终于忍不住,不顾磐引和町儿的阻拦,几步飞奔,扑到了晴方的面前。
她没有去拉开地上卧着的男女,他们到死,都是笑着的。
是陈定霁害死了他们。
可又不是陈定霁真正害死了他们。
没有刽子手。
她理解他们二人的难,也同样因为这两难,心如刀绞。
晴方与陈定霁同样出身邺城陈家,在襄州大战周军大败、陈家又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罪名之后,陈定霁秘密接受了萧元弘为他安排的新身份,潜入了长安做了细作,而晴方作为本来要被没入官妓的陈家三小姐,用尽办法逃了出来,却是发誓要为父兄报仇、洗刷冤屈。
在这个世上,男子和女子,要做成同一件事,难度本就是不同的。
在长安辗转漂泊了好几年,晴方才终于有机会进到宋国公府,成为宋国公府南苑里不受重视的庶女六姑娘陈定霏身边,一个尚能说得上话的婢女。
晴方入宋国公府时,陈沛还未死。只是陈沛也和陈定霁一样常年征战在外,不说晴方,就连晴方服侍的陈定霏,都很难见到他一面。
想替父报仇,手刃陈沛,几乎找不到机会。
她只能等。
如是两年过去,陈沛在对西羌作战时中了敌人埋伏而最终战死,晴方听闻此报后只有无尽的畅快:
陈沛曾用卑劣手段诱她的父兄入了圈套,几年之后,他自己也同样死在了这样的圈套之中。
陈沛一死,那襄州大战后才被陈沛找回来的二少爷陈定霁便顺利承袭了宋国公爵位。这位年少大成的战场神将比陈沛远远过之,齐地向南向西的许多土地和城池,都是他从被陈沛寻回后独自加入齐军后,靠着一场场胜仗打回来的。
宋国公府的实际掌权人换成了陈定霁,可晴方依旧没有找到任何机会接近他。
这个青年在齐宣帝驾崩之后迅速收拾了朝局,以过人的年轻之姿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局势,偏又是个冷心冷情从不近女色的。
晴方没杀陈沛,却也不能任由陈沛的儿子在这齐地一手遮天。
若是将他杀死,齐廷骤失这个中流砥柱,想必也能给大周带来无限的机会与可能。
后来,机会真的来了,她被秦媪选中,成为庄氏身边唯一的婢女,深得庄氏的信赖。
庄令涵伏在晴方身前,忍不住痛哭失声。
真相的代价惨烈,可这世上从来就并未有什么两全的办法。
就像此刻的陈定霁,眼睁睁看着最为信赖的心腹和世上唯一的血亲自刎死去,只能默默流泪,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其他手下喃喃,大家的面上,俱是同样陷入两难抉择的不安和纠结。
当初随着崔孝冲披甲入宫,杀声震天之时,他们想过为此捐躯,但士为知己者死,即使为了大业,他们也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