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总是残忍又荒诞。
“伯舒为忠义气节而死,论品性纯烈,我陈聿棠远不及他。”走到崔孝冲和晴方身前,陈定霁双膝一屈,重重地跪下。
青砖石的地面,发出了一声闷响。
今日他为了掩人耳目只穿了便装,此时玄色的衣袍上满是血迹,他的银丝微乱,随着他垂首的动作如塌山一般轰然坠地,那些手下见他跪了下来,便更是茫然不知所措。
“既然真相总有大白的这日,我无愧于我的父兄我的国家,可我愧对你们。”陈定霁咬着牙,并未擡头,“今日这一拜,不是我卑躬屈膝,求你们非要与我一样和我站在同一个立场,跟我将这大齐的江山拱手送给周帝——”
他双手撑地,诚恳而郑重地,向众人叩首。
“若是实在不忍和我一样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不勉强你们。”他起身,头颅继续低垂,“我只想郑重地对大家说一句,是我陈聿棠对不住大家,欺骗了大家。”
说完,又是一个叩首。
“你们都是我悉心挑选,从众多寒门子弟中脱颖而出的人中龙凤,与我一同上过战场杀敌,也搅翻了这大齐朝廷的滚滚深潭。我自知无颜面对大家,我死之后,若是你们中人不满我将这大齐江山送人,大可出来自立为王与周一决天下,成王败寇,他萧元弘心安理得受我这忍辱负重换来的江山硕果,本也不算多么光明磊落。”
说完,又是一个叩首。
只是这个叩首之后,陈定霁再没有向先前那样起身,反而就着这伏地的姿势,将那置于他身前的佩剑,倏尔展开。
刀剑之声,在这大殿上各位刺耳。
“君侯!”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庄令涵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要在大功告成之前,用命来抵消蒙骗手下、忘恩负义的罪孽。
他是有很多罪,对她,对其他人。
罪无可恕。
所以她不像其他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手下那样声嘶力竭,虽然心上莫名地抽痛,但她还是只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最终走向,本该是属于他的结局。
她落了泪,是为晴方和崔孝冲这样的纯臣。
不是为了他。
在陈定霁起身、要用那佩剑做与崔孝冲相同之事时,另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却突然撞在了那柄剑上。
剑刃锋利无比,用那样的速度飞奔过去,又怎可安然无恙?
直到那身影落地,庄令涵才看清,来人,竟然是陈定雯。
只是一刹那间,陈定雯便已满身鲜血。
“琤琤,怎么是你?”陈定霁只能丢了剑,伸手去抱面前这个突然闯入、似是要用这惨烈决绝的方式阻止他自尽的妹妹。
“二哥,是我,”颈上的伤口汨汨流着鲜血,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是艰难,“我与你相识十三年,这是你第一次抱我。”
“琤琤,二哥的局是二哥自己的,与你们都没有关系,你又是何必如此?”陈定霁看着面上渐渐失了血色的陈定雯,眉头皱紧。
“二哥有二哥的局,琤琤又何尝没有自己的?”陈定雯强忍痛意,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在我知道你并非我二哥,而是杀我父兄的仇人之时,我本应该杀了你……可我,可我下不了手。”
“我这一生都受人,受人蒙蔽摆布,做下了许多的错事,有这样一个结局本也是,本也是我自找的……二哥,琤琤不想看到你死,你的两难,琤琤与你感同身受……”
庄令涵凝住了泪眼,她虽未与陈定雯在一处,却也突然明白,陈定雯所指的两难,究竟是指什么。
荒谬离奇,却又合情合理。
“二哥,琤琤早就是该死之人,今日能死在二哥的怀里,琤琤很是……很是高兴……”又一股鲜血涌出,陈定雯的话语渐细,慢慢低不可闻,“我心悦你,希望来生与二哥相识,二哥不再,不再是我的哥哥……”
捂住伤口的手,最终还是没能触碰她心爱的二哥的面容。
陈定霁久久不能言语,大殿上其他人,包括紧随陈定雯赶来的庄令鸿与斛律云绰,都久久没有言语。
今夜是大凶之夜,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死。
但死,不是解决混乱的唯一法门。
“女君……”庄令涵擡头,磐引小声唤她,原来她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站了抱着小茱的蒋嬷嬷。
大殿上尽管灯火通明,可是满目的尸山血海,又怎么能全一片安稳和乐?
蒋嬷嬷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了,只让庄令涵多看了一眼,便伸手捂住了小茱的眼睛。
庄令涵很感激她。
她想起了陈定霁来寻她第二日,她在有小茱的房间里,一左一右,将陈定霁的双肩捅了两个大大的血窟窿。
那时的血腥之气,已经让小茱哭得声嘶力竭。
但他今日,似乎懂事了不少。
她也必须要做些什么,结束眼前的这场乱局。
“各位,可否听我一言?”在陈定霁的注视之下,她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却最终站定。
林林和云绰就站在陈定霁的手下身后,她只要说话慢一些,林林能看懂她的口型。
“你们之中的有些人或许不知道,又或许不知全貌,”起来之后,她的眼里便再也没有了陈定霁,“虽然我被齐室封为了玉罗长公主,但我其实也和你们的君侯一样,是个周人,来自邺城。”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大殿上,突然生了几分嘈杂。
“齐室皇帝独孤衍、太后斛律氏被杀,我原本应该欢欣雀跃,好好规劝你们,认清眼下的形势,归附你们原本就效忠的君侯陈定霁,是不是?”第一次当着如此多人高声言语,她丝毫没有怯懦。
风风雨雨无数场过来了,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只知埋头行医的庄令涵。
“但我和你们想的不一样,”她故意顿了顿,“我比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恨不得陈定霁死。”
陈定霁闻言擡起了头,只看着她绛紫色纤长的身影,头上发髻微乱,却也并未让她满头的珠翠失色分毫。
他想不清楚,她究竟要做什么。
而陈定霁的手下们,也与他有着不同的亲疏远近,陈定霁对他们的了解,更多是出于事业上的往来,而他们对陈定霁的私事,许多却都不了甚了解。
但即使是其中了解之人,都知道庄氏虽然生了他的孩子,可却依然坚持与他决裂。
个中因果,无人探听,也无人真的敢去探听。
“你们的君侯在你们眼中,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是任人唯贤的伯乐,是绝不徇私枉法、一心爱民的中书令,也是以一己之力扛起大齐千里江山的宋国公。”
陈定霁依旧跪着,静静地听她,听她夸赞自己的功业。
他从前听过了无数恭维,却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让他悸动不已。
在她的眼中,他不止是个只会迫她伤她之人。
即使他不能等来她回头的爱。
今日一死,也是值得的。
“但他在我眼中,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庄令涵又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众人目露惊讶的脸。
陈定霁却低头,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知道她。
“我知道他曾经严令亲卫营中众人不得近女色,他也以一己之身严格践行这样不近人情的规矩,在我出现之后,他又亲自打破了这项规矩。本来,我应该荣幸,应该庆幸。”
“可是代价却是,他明明自己也是周人,却对我那从邺城来出使长安的夫君夏谦极尽折磨与羞辱,最后由得他受尽屈辱而死;他千方百计地阻我亲弟回邺城,用我亲弟的性命来威胁我——只因为他那自私又虚伪的占有,我就必须要跟着他在这国公府,过着本不属于我的日子。”
“即使到了今日,我知晓了他的身份,可我也并未对他犯下的恶事有丝毫原谅,当我看到他要像崔将军那样挥剑自刎时,相比你们在场的所有人内心的纠结和反复,我,只有爽快二字。”
“你们若是不信,”庄令涵转头,看向了抱着小茱的蒋嬷嬷,轻轻摇了摇手,“可以看看孩子,所有人都以为,小茱这孩子,是我和他所生。但其实,这孩子的生父,根本就不是他。”
听到这里,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就连陈定霁自己,眸中的阴影也闪了一闪。
说着,庄令涵从蒋嬷嬷手中抱过安安静静的小茱,示意蒋嬷嬷取了清水来,再对众人道:
“医书曾云,血亲之人的血,可在清水中相融,若不是血亲,遇到清水,则是分开两侧。”
蒋嬷嬷已迅速取来了清水,庄令涵让蒋嬷嬷再次捂住小茱的双眼,自己取下头上的金簪,闭眸皱眉,轻轻刺穿了小茱细嫩的手指。
几乎是同时,小茱“哇”地一声痛哭,庄令涵强忍不舍,将小茱手指上流出的鲜血,滴在了盛满清水的玉碗之中。
而在她走向陈定霁的同时,陈定霁也握紧了拳头,被她直白又凌厉地看了一眼,才终于咬牙,摊开了手掌。
陈定霁的血入了玉碗,稍等片刻,并未相融,而是分作了两团。
磐引端着那玉碗给所有人过目,只听陈定霁爆发了一声怒吼:
“枝枝,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准许你迫害我亲夫,不准许我用一个不是你的孩子来蒙蔽你?”庄令涵笑了笑,并未理会陈定霁的愠怒,而是镇定自若,继续说道:
“我生于周长于周,但又受齐皇恩德,得了长公主之位。对各位,我没有任何立场劝服你们究竟应该如何做,不过,我有一个办法。”
这一下,连佯作暴怒的陈定霁都安静了下来。
“既然大家无法抉择,不如听听天命。你们的君侯一心赴死,我不会阻拦他,”一面说,一面抽出了一把短刀,脱去刀鞘,只余白刃猎猎,“寻常人若受了刺身之伤,鲜血连续不停流两个时辰,便会失血过多而死。陈定霁既不寻常,不如我们一起,来打一个赌。”
刀剑寒光晃眼,蒋嬷嬷见可能还会出事,便抱了小茱,匆匆退了下去。
余下众人,目光只在庄令涵一处。
“两刀刺入下腹,若是他两个时辰后,还未气力断绝,便是天命所归。若是他死了,各位只遵从自己心意,”庄令涵眸色一暗,“做自己认为正确之事。包括我这条命,你们都可拿去,只求你们留下我儿性命,保护我的弟弟和弟妹平安离开。”
“令涵姐姐!”听到此处,斛律云绰再也忍不住,高声唤了她,“这个赌注太大,你何必……”
“国家之事又哪里是小呢?”庄令涵轻轻摇了摇头,只看向众人,“怎么样,有谁愿意,来亲手刺这两刀?”
一片沉寂。
“他是你们誓死效忠的君侯,别说用刀刺了,即使是割下他的须发,你们都下不去手,是不是?”庄令涵深吸了一口气,转过了身,与陈定霁再一次面对面,“你们信得过我,这两刀,便由我亲自来。”
磐引端上了一条矮凳,庄令涵将手虚虚搭在陈定霁肩上,按他入座。
她曾刺过他的双肩,这一回,该是双腹了。
这些都是他欠她的,那一碗毒酒阴差阳错没有要他的命,这一次赌上了家国命运,两刀,便要再次看他的造化了。
“君侯,妾送你的礼物,你可满意?”这是她说给旁人听的,毕竟小茱非亲生之事,是她用来向其他人换取信任的作秀,陈定霁只是默契地配合,“至于小茱的生父究竟是谁,若你还能活着,妾可能会想告诉你。”
众人俱是凝神屏息。
“还有一件事,是我要告诉你的。”这一句,她看着陈定霁的眼睛,轻言细语,只有他们两人听见。
“我是重活过一次的人,上一世,我是萧毅的太子妃,和他一同到了长安,被他献给了你,做了你的外室。”
说完,第一刀便已生生入腹。
陈定霁眉头紧锁,那双曾经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有一匹正在凄风苦雨的悬崖边,不知疲倦奔波的骏马。
向前,便是万丈深渊。
“上一世你对我与如今没有太大的差别,冷心冷情,毫不怜惜,”短刀抽.出,意料中的鲜血喷溅在了她绛紫色的百水裙上,“没多久,就在你和斛律太后一并去延州的时候,我被人陷害毒死秦媪,没等到你回来,便客死他乡。”
第二刀时,她的手已经不会颤抖了。
“我之前又骗了你,那些你曾经听到的咒骂不是什么我习了巫术得来的,”再次抽.出刀刃,她吸了口气,“是我上一世死前,想托黄媪带给你的话。”
“有没有带给上一世的你,我不知道,但兜兜转转被这一世的你听见,我依旧是,欣慰无比。”
崔孝冲和晴方的感情线我没有展开写,因为怕写多了拖拖拉拉,只是前面提了几句,这里直接写双双殉情,也不算突兀吧(自我感觉良好)
枝枝演技大爆发了,你们猜她原谅陈狗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