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一)
远处东方旭日初升,天穹如墨夜色迅速褪去。
旷野四下静寂无声,独余足下野草被晨风吹过,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谢明翊立于旷野河畔,颀长身影一动不动。
卫姝瑶看着他,心绪起伏不定。
那日二人从昭宁回来,她挽着他的手,听他说起“谢启晟”的幼年往事时,细细端详过他的眉眼。
初时她没能看清他漆色眼眸深处的情愫,只记得他垂眸时的安静,与寻常的恣意散漫大相径庭。
而今,再听见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她才发现他敛去一身戾气后,是何等温润模样,芝兰玉树皓月清风,翩翩君子宛若谪仙。
这刹那,卫姝瑶却莫名想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
十四年前,母亲带她去沈府给宰辅沈晏清贺寿。她在一众世家权贵里第一眼望见的是昭宁世子之父,谢锦的夫君沈玉川。
沈家簪缨世家人才辈出,作为沈晏清的幼子,沈玉川或许比不上父亲德厚流光,但也是怀瑾握瑜颇负才名。
他有济世之心,亦有治国之才,最终却放弃仕途,甘做谢锦身后一丛青竹,让她得以安心行千里路守万户民。
彼时卫姝瑶贪玩差点和母亲走散,又急又怕,缩在角落里小声呜咽,直到被沈玉川温柔抱起,将她送回母亲身边。
卫姝瑶已经忘了很多事,只依稀记得他温柔哄她的音调,和那双温柔的眼眸。
卫姝瑶凝眸看着谢明翊,他面容肖似母亲,独那双漆眸实则与父亲一般无二。
他本就该是这模样,金相玉质,清贵傲然。
大风吹起卫姝瑶的乌发,青丝遮住了眼。
虽然心中早已有诸般设想,但直至此刻,他沐浴璀璨日光之中坦荡自称名号,她才真正生出了实感——
时隔十四年,昭宁世子终于从灼痛的长宁宫火海里浴火重生,重新走到了众人面前。
朗日昭昭,风过声动。
众人在一片沉默中失神了许久,直至两道沉稳的声音骤然同时响起:“臣,拜见世子殿下。”
沈兴良话语刚出,惊觉卫鸣也几乎与他同时开口。
卫鸣扯起笑来,稍稍颔首,而后又挪开眼,拱手对谢明翊道:“眼下不是叙旧之时,臣先行一步去解救萧将军。”
面对身为太子的谢明翊之时,卫鸣从不曾自称为臣。他也曾纠结茫然,只是疼爱小妹才选择爱屋及乌。
但今日,卫鸣打心底认定眼前这人可堪为小妹一生良人。
谢明翊颔首,卫鸣转身阔步走远。
随着他身影消失在远处,旷野之上的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仲夏清晨,在寂寥空旷的大地上响起一阵或激动、或疑惑、或感慨的呼声。
“拜见世子殿下!”
“拜见世子殿下!”
此起彼伏,声彻旷野。
慎王震惊过度气急攻心晕了过去,被沈兴良押送回了营地。陆青婉带人领走了萧知言,其余的将士则交由梁锦一并安置了。
烈日高悬的苍穹下,谢钧躺在泥泞的草地间,骨子里传来强烈的酸痛和疲乏。
他一直躺在荒野里,双眼望着日光,被灼眼的亮光刺痛得双眼流泪。
昨夜他在打斗中受了伤,腹背的伤势疼痛难忍,却依旧比不上心坎里一刀又一刀捅下来的痛。
他像是死了,一动不动地躺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想开口出声。
他手腕处划破的伤在慢慢往外淌血,任由温热的血滑入指缝,顺着他手里的剑渗入身下的泥土里。
北境旷野时有骤雨,湿润泥土里有淡淡的青草香气。
谢钧闻着略有潮湿的清新气息,喉咙间涌起一股腥甜。
他闭上眼,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也是在这片旷野之上,他沙场初征后紧张得双腿发抖,不慎跌入泥潭,是长姐笑着把他拽起来,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去面上的泥污。
谢钧生母早逝,长姐谢锦待他如母,教他剑法授他诗书,始终护他疼他。
他知是自己大意自负,才被曹文炳得手。那一日被甩下悬桥的本该是他,他死有余辜。
梦里,他无数次看到长姐跌入祁兰河里,溅起滔天血海。他无数次一跃而下,想拼死拉住飞坠而下的身影。
可每次指尖将将触及,便又惊醒。
长姐她那么好,怎能为了他……
她才是这世间最万丈光芒的骄阳啊。
“别恨自己,小钧……不要恨……”那近乎叹息的温柔声音,在他耳畔呢喃了这么多年。
要他别恨自己,那要他怎样?
他不止恨自己,他更恨所有与此相关之人。他等自己羽翼渐丰,为颠覆这王朝等待了十四年。
谢钧眼尾滑落清泪,忽然哽住,竟不知自己苦心孤诣十四年到底换来了什么。
他日夜想扼杀的种子,竟是长姐的孩子。
其实种种迹象他早已有所猜测,只是不愿深挖。抑或是,不敢面对。
好一个造化弄人。
“小皇叔?……谢钧。”
有人唤了他两声。
谢钧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倒映出一袭绯色衣裳。
他恍惚中几乎以为是长姐,待他瞧清楚了,眼前人只是肩披着与长姐一样绯色披风,即便面容七八分相似,一身气势也与长姐不同。
谢钧望着谢明翊,将喉中血味咽下去。
身下野草被风刮得簌簌乱响,耳畔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远处山峦寂静,风过时带起一阵凉意。
谢钧听见谢明翊平淡开口,问:“萧家军虎符何在?”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沉稳平静,仿若只是问他今日天气如何。
谢钧面朝碧蓝苍穹,深深吸了一口气。涿野夏日清晨空气微凉,刺得他一阵咳嗽。
“你少打主意。难不成,你说自己是世子,本王便要信?”谢钧自嘲地冷笑,“本王有这么蠢?”
他话未落音,谢明翊忽然拎起手中长剑,凌厉一剑朝他面门而来。
谢钧闭上眼,整个人绷紧了身子。他察觉到谢明翊出招的杀气,内心却倏然平静下来,好像等待这一刻解脱已经太久。
他等着他的侄儿,也是他最敬重的长姐之子给予他致命一击。
但那剑尖裹挟着戾气,却最终落在他耳畔的青丝之上,擦着他面颊而过。
谢钧闭着眼,听见谢明翊嗓音凉凉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小皇叔,你这命是我母亲救下来的,终究该归她处置。”
谢钧察觉谢明翊拿走他袖中虎符,而后离去。
起先那脚步声有些慢,而后越来越快,声音很快消失在旷野之上。
谢钧不知躺了多久。
直到邓衍奔到他身前,将他扶了起来,命人给他包扎伤势。谢钧一把推开他,自己踉踉跄跄地朝河畔走去。
“仲衡!”邓衍在他身后大喝,“你去哪里?”
谢钧恍若未闻,走到河畔边,停住了脚步。
“仲衡,你图谋多年,当真甘心就此把皇位让出去?”邓衍追了过来,想要拉住他。
潺潺流水穿过荒野草原,日光映得波光粼粼。
谢钧望着倒映在水中支离破碎的影子,仿佛成了一尊泥塑。
他突然转身,用力推开了邓衍。邓衍毫无防备,退了两步,又上前道:“即便他真的是昭宁世子,他也不是皇室嫡亲血脉,他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你才是唯一……”
话音未落,谢钧猛地擡头,泛红的双眸中闪着怒意。
他呼吸急促,双肩抖动,捂着胸口的手微微发颤,忽地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仲衡!”邓衍大惊失色,就要上前扶他。
谢钧顿了顿,唇角扯起一丝凄凉的笑容,望着邓衍的独目,轻声道:“姨丈,你知你被剜去的那只眼,早已坏了多时吗?他让人给你去了,倒保全了你的命。”
邓衍霎时身形定住了。谢钧推开他,慢慢迈步离去。
“仲衡!”邓衍回过神来,急忙转身,冲着谢钧的背影大喊。
但谢钧没有再回头,脚步蹒跚,身影终是消失在旷野边际。
这天夜里,卫蒙拉着卫姝瑶再三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姝瑶也不知从何说起,胡乱编了几句。说着说着,干脆转到天门关之役上,想分散父亲的关注。
“你和魏谦一起去了城墙御敌?”卫蒙难以置信,似是觉得眼前娇弱的女儿十分陌生。
他很快又板下脸,“也太不像话了,多危险呐!”
只是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指责,反倒有两分骄傲。
卫姝瑶撒娇地晃了晃父亲的胳膊,笑得很甜。
“婵婵,你以后如何打算?”卫蒙犹豫半晌,又问,“即便他是长公主的孩子,他也是要当皇帝的……”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怕惹得女儿不高兴。
“父亲,这种事怎能女儿家来说?”卫姝瑶笑起来,眸子里却满是坚定,“但,我信他不会负我。”
卫蒙叹了口气,擡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下去好生歇息。
卫姝瑶离开父亲的营帐,远远就看见沈兴良领着陆青婉等在不远处。
“萧五哥如何了?”她走过去问。
看到她,陆青婉焦躁的面容立即有了笑,“他服了药睡下了,沈将军说不能把他带回去,我也不想去萧家,就先把他扔在你们这儿。”
卫姝瑶知道她的小算盘,听着也笑了起来。萧知言留在这边,陆青婉就能过来多看他几次。
“沈将军。”她又转向擡眸远眺的沈兴良,“您在看我兄长什么时候回来吗?”
“只是不知萧迎性命是否堪忧而已。”沈兴良一面回答她,一面仍盯着黑夜外忽然亮起的一条火光,沉静眼眸中的担忧略松了两分。
卫姝瑶忽然开口,轻声道:“沈将军,昔年我兄长确实去圣上面前恳求过多次,您在诏狱差点被打死那天,他甚至不惜想要下跪去求徐瞻。”
沈兴良全身一僵,倏地将视线挪过来。
“是父亲大声叱责,将他差点弯下去的身子用力拽了起来。”
卫姝瑶回忆往事,有很多细节其实她不清楚,只把依稀记得的几件事说了。
“……后来您昏迷不醒,也是父亲托罗淮英给您送去了药,又让他买通诏狱的人,让他们对您多关照。起初,皇帝想把您流放去岭南一带,父亲联合陆太傅故意谏言,所以最后您去了肃州。”
“他说您曾誓扫北狄,去北边也算能一酬壮志。”她声音很轻,却如阵阵磬响敲击在沈兴良心中。
“这些我本该早点告诉您,可当初即便我说了您大约也不会信,反倒觉得我是替他们开脱。我知我父亲当年对不住您,为保英国公府与您割席,但他从未想过加害您。”卫姝瑶声音慢慢淡下去。
“至于我兄长,他始终视您为友,心中不曾疏离。”
卫姝瑶视线越过沈兴良的肩膀,看见不远处骑马的一队人影已经临近。
等那马蹄声到了营地门前时,她才听见一直沉默的沈兴良缓声开口。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奸佞不如斩奸佞。”他声音平淡,眼睛里却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
卫姝瑶笑着的眼眸里也有点酸意,附和说:“确实如此,后来我们也这么想。”
她行了个礼,转过身,朝着回营的那一队人马疾步过去。
沈兴良紧攥的手用力地收拢,又慢慢松开。
他望着飞奔上前扑进谢明翊怀里的卫姝瑶,视线往旁边挪,看了看谢明翊身后的卫鸣。
卫鸣恰好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冲着卫鸣稍稍挑了挑眉头,一如当年每次卫鸣回营后与他碰面时那样。
卫鸣怔愣住,脸上忽地也笑了起来。
沈兴良转过身,准备离开。他突然听得身边的陆青婉小声开口,“沈将军,我也想领兵打仗。”
沈兴良侧目,对她翻了个白眼,板着脸说:“你父亲让我看着你别闯祸,不是让你去送死。”
“哦……可我想留在北边。”陆青婉一步三回头。
沈兴良忍不住伸手敲了下她的额头,以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告知她:“等太子登基,你就可以回家了,自己去和你父亲说。”
“什么时候?”陆青婉问。
沈兴良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牵着卫姝瑶走进营帐的谢明翊,看他身影消失在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