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1 / 2)

昭月长明 云华渺渺 3788 字 5个月前

生死

卫姝瑶心中空荡荡的,一路疾驰朝崩塌的山石堆而去。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满目疮痍的大地。

卫姝瑶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朝前跑去。

她脚尖踢到锋利石块,划破了靴子,也不觉得疼痛,踉跄着走近那片无望的废墟。

曾经壮丽秀美的山谷已化作崩塌的岩石碎砾,山体上裂缝深深,地面沟壑纵横,不少残骸散落其中,入目之景破败不堪,倍感凄凉。

卫姝瑶立于一片死寂的废墟之上,望着满目狼藉,听见微弱的风声吹拂而过。

灰尘弥漫,空气里的沉重凝聚成水,悄悄融进她发红的眼眸里。

已有不少人手在废墟中全力搜寻。除了谢明翊,还有十几个将士也随之被埋没进了乱石堆里。

“臯落在峡谷两侧埋伏了人马,殿下为了留出足够兵马,只带了十几个人断后。”梁锦一边搬动石块,一边低声诉说昨夜情形。

“但谁知前夜大雨,此地突发山崩……”梁锦吸了吸鼻子,破风箱似的喉咙哽咽了一瞬,才继续说:“千钧一发之际,殿下命所有人速撤,自己殿后……”

不必他再细说,卫姝瑶已是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

烈日灼人,她脖颈脸颊上的汗顺着淌下,濡湿了衣裳,可她丝毫不觉得热,只觉得冷意刺骨。

卫姝瑶低下泛红的眼眸,看见废墟之间有几株残存的结缕草,抵着碎砾倔强生长,迎风轻晃。

日光穿透漫天灰尘,一缕光落在蒙尘的绿叶上。

卫姝瑶慢慢蹲下来,跪在废墟上,开始动手地将碎石一块一块挪开。

她熬了一夜,身子本也疲乏得厉害。现下只觉得喘息愈发艰难,喉中无比干涩,一呼一吸间胸腔里皆是针砭似地疼。

膝盖被石块硌得生疼,她却恍若未察,不知疲倦地搬着石块,披风衣摆尽数染上尘土,鬓边汗出如浆。

沈奕,你在哪儿?

沈奕,你别死。

沈奕……你听见了,就理理我。

脑子里几欲四分五裂的神智被强烈的执念所束缚,仿佛只要停下动作,就会支离破碎。

日渐西沉。

其余的将士或死或伤,大多都被挖出来了,唯独不见谢明翊。

卫姝瑶十指已是伤痕累累,夹杂着碎砾的指缝里染上了斑斑血迹。

她拖着灌铅的腿,走到山壁最边缘,如前几个时辰一样再次蹲下身来。

这是众人搜寻的最后一块区域。

地面泥土里裹了荆棘,卫姝瑶一掌按下去时,棘刺扎破了手,血立即渗了出来。

掌心钻心地疼。

卫姝瑶茫然地去看自己的手,眸子里的光聚拢又散开。

“卫姑娘,卫姑娘!你没事吧?”

云舒听闻消息,也已经赶过来忙活一下午了。她看着卫姝瑶的模样,心里也难受得很。

若是卫姝瑶哭天抢地,肝肠寸断地大哭一场,倒还没这样压抑得让人心疼。

可她什么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流。

只是,整个人像没了魂儿。

“我带你去歇息,给你包扎一下。”云舒眼神浮起哀痛,想伸手去拉卫姝瑶。

卫姝瑶摇了摇头,慢慢把手心攥起来,尤其用力。

云舒正要再劝,却见卫姝瑶突然站起来,在不远处跪下去,再次动手挖废墟。云舒跟过去,也是瞳孔微缩。

碎石泥泞之间,有一片玄色衣角。

卫姝瑶呼吸一紧,指腹忽然触到了柔软的东西。

但,很凉很冰。

她倏地浑身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纵然经历了诸多,卫姝瑶仍是害怕看到尸体。先前有多想找到谢明翊,现下就有多不想见到他。

她眼前一阵恍惚,似是看见那双最牵念的清冷漆眸慢慢阖上,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心底的惧怕铺天盖般侵袭过来,令她全身都起了密密的战栗。

云舒急忙招呼众人上前一并帮忙,很快便将玄色衣角的主人擡了出来。

等看见人被放置在平整的草地上时,卫姝瑶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了。

她挣扎了半晌,才从石塑般僵硬里回神,疾步奔到了谢明翊身边。

见她过来,本是围着谢明翊的众人自觉散开,为她留出一条通道。

暮色垂落,温柔灿烂的霞光铺满了整片荒野。

草地渡上淡淡金光,似一叶托着谢明翊的小舟。

卫姝瑶垂下眸子,看着他。

他仍穿着那身玄色衣衫,腰间扣着赤褚腰带,俊朗不凡的面容安静极了,只是睡着一般。

谢明翊额头上被砸了个洞,汩汩而流的血早已干涸,血痕宛若一朵残花覆在他眼皮上。

这一瞬,卫姝瑶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冻住了,手脚都已不再是自己的。

良久。

她慢慢蹲下,手腕抖得厉害,颤着手搭上他的脖颈。

……指尖上传来一点极淡的跃动。

很轻很轻。

卫姝瑶眼眶霎时红透,再也忍不住,蕴在眼角早就摇摇欲坠的泪水大颗落下。

泪眼婆娑里,她难以遏制胸口疼痛,染血的指腹抚上他的脸颊,一遍又一遍。

卫姝瑶望着他胸口沁染的大片血迹,泪如雨下。

她摔了跤,乱了发,脸上满是污渍,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她手臂紧绷着,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袖子去擦谢明翊的脸,把他眼皮上那点儿血渍温柔拭净。

“带他回去吧。”卫姝瑶摇摇晃晃站起来。

话刚落音,她整个人倏地歪了身子,猛地栽倒下去。

乌云厚遮的深夜,无星无月。

偌大的太守府,放眼望去皆是随风晃动的暗淡灯笼,烛光织成一片沉闷的纱笼。

卫姝瑶醒来后已经换了身衣裳,她站在门口,没有哭泣也没有发问,只是如泥塑木雕般,怔怔望着进出忙碌的众人。

“姑娘再睡会儿吧,这两日你几乎没闭过眼。”长顺过来劝慰她,忧心忡忡。

卫姝瑶用力抿了下唇,轻声问:“他怎样了?”

长顺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往里面望了几眼,小声道:“肃州和天门关最好的大夫都在这儿了,您若实在担心,不如进去看看?”

卫姝瑶缓缓摇头,她帮不上忙,进去只会耽搁大夫们救治谢明翊。

“您还是养养神,若是殿下醒来见您这样,定要心疼不已。”长顺想了想,道:“听闻肃州前两日来了个行脚医,医术十分了得,有人亲眼见他起死回生,郡主已经着人连夜去请了。”

卫姝瑶轻轻颔首,往回走。

北狄大军还在虎视眈眈,父兄还在前线,她还不能倒下。

她坐在榻边,耳边仍是嗡嗡的,一直望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屋子,看里面人影憧憧,仆从忙碌进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给她披了件外氅。

外氅略有点分量,宽大柔软,带着浅淡的雪松香气。

是谢明翊的外氅。

卫姝瑶擡头,看见贺祈年半蹲在她身前。

“卫姑娘,听说你连着熬了几夜了,还是去睡会儿吧。”贺祈年担心地看着她,嗓音温润,“殿下会没事的。”

卫姝瑶目光怔怔,望他半晌,不知贺祈年何时从京城来了北边。

她下意识拢了拢外氅,又将眼神挪至对面的屋子。

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抹月色斜照入院,犹如残雪融融。

卫姝瑶唇角往下压了压,闻着熟悉的雪松香气,眼眶就红了。

“贺太医,他会没事的,是不是?”她声音很轻。

贺祈年连忙点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卫姝瑶沉默着,没有再说话。贺祈年也不再劝她,起身朝外面走去时,轻轻带上了门。

听着咯吱的关门声,屋内陷入寂静的黑暗。

卫姝瑶缩在榻上,眼前开始发晕,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里是莲叶青青的六月天,芙蕖盛绽。微凉的初夏清晨,母亲将她抱在怀中,坐在采莲船里,轻声哄她。

她玩心大发,白嫩的小脚丫探进微凉的水里猛踢,看水花溅在旁边的小男娃身上,咯咯笑得银铃般清脆。

母亲一脸严肃地瞪她,“婵婵,不许欺负世子殿下。”

不到三岁的卫姝瑶吐了吐舌头,看见小世子不急不缓地擦着脸上的水珠儿,轻飘飘睨了她一眼。

她觉得好玩极了,正想弯腰掬一捧水,忽地身子不稳摔进了水里。

一直不动如山的小世子倏地伸手,将她一把从水里捞出来。

“婵婵,还不快谢谢世子殿下。”母亲一边去拿帕子,一边叮嘱她。

浑身湿漉漉的小奶团子懵着脑袋,迟疑着抓住小世子的手,在他白玉似的小脸上吧唧了一口。

望着全身僵硬的小世子,两位母亲相视一笑,笑声在荷塘藕花深处温柔飘过……

不知是怎么了,卫姝瑶在睡梦中泣不成声。

原来,相识太早也是一种难过。

镂雕窗格外投落一丝刺目光芒。

骄阳升起,映衬得整个庭院都璀璨明亮。

卫姝瑶揉着眼坐起来,才发觉自己睡到了第二日午后。

庭院里静悄悄的,已经没有了昨夜凌乱的脚步声。

卫姝瑶心里一咯噔,急忙解开大氅,推门往对面屋里跑去。

刚到门口,就见长顺和梁锦正在面面相觑,唉声叹气。

见卫姝瑶冲进来,二人神色一怔。

“姑娘醒了啊,要不要先去用膳?”长顺手里捧着个药碗,瓷勺搅动磕碰碗沿发出脆响,冲她露齿一笑。

“这里您放心,贺太医刚走,说殿下已无大恙,只是少不得要歇息个十七八日的……等他退了热,便能醒了。”

卫姝瑶闻着浓郁的药味,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那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东西。

她心中欢欣雀跃,却半晌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脑子有点发晕,胸腔里心跳得猛烈。

好半天,她才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屋里窗户闭得严实,卫姝瑶靠近榻前,掀开垂落的帷幔,便闻到淡淡血腥气。

谢明翊安静躺在榻上,眼帘紧闭,他上半身几乎未着寸缕,从胸膛到腰腹,皆缠绕着纱帛,裹了一圈又一圈。

卫姝瑶望着谢明翊那张苍白如雪的脸,见隐隐血色从白布下透出,揪心地疼。

她站了片刻,听见长顺和梁锦在身后小声嘀咕。

“你去喂,你去。”

“往常都是你去,我哪能有你厉害?”

“哪来的往常,净说胡话,都是等殿下自己起来喝药的……”

卫姝瑶听得清晰,一直肃然沉默的脸竟也露出一丝好笑来。

她转过身来,问:“怎么,殿下喂不进药么?”

长顺忙应道:“诶,殿下昏迷时,给他喂药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昨夜咱们一伙人折腾了半宿才弄进去一碗。”

卫姝瑶想了想,接过他手里的药碗,

“长顺,给殿下垫高个枕头。”她搅动了几下碗里的药,用勺子舀了口汤药,就往谢明翊嘴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