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
昨夜为捉北狄细作,卫姝瑶一宿未眠,强撑着精神,等魏谦和萧知行的消息。
直至午后,魏谦才脸色疲惫地来告诉她,“这群人竟是臯落人,他们确实打算在城中制造骚乱,引火焚烧屋舍,以便为攻城做接应。”
卫姝瑶皱着眉,陷入沉思。
魏谦打了个哈欠,继续说:“萧知行已经去信他父亲,即便臯落人马现在掉头过来,料想援军也赶得及。”
“你也乏了,睡会儿吧,不必太过担心了。”
魏谦不喜安慰人,只是莫名有点可怜她。她父兄都上阵了,若有三长两短,这孩子岂非成了孤儿?
魏谦重重拍了下脑袋,又安抚了两句,才匆匆走了。
卫姝瑶一个人站在廊下望着空荡荡的小院,想起不辞而别的父亲,心里憋得慌。
自父亲断臂后,他离家次数屈指可数。后来替父出征的成了兄长,她渐渐习惯了和父亲一起等候兄长凯旋的日子。
时隔多年,卫姝瑶心里深埋的惧怕又被搅动起来。
当初崀山一役,父亲离京后母亲去世,只她和兄长两个人相依为命。
而今,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她重叹了口气,揉着浮肿的眼睛,走到榻边。
她想,等谢明翊回来,一定要好生和他说道说道,让他心平气和地去提亲,可不能再叫父亲生气了。
卫姝瑶勉强压下所有心绪,自午膳后一直睡到掌灯时分,才被长顺唤起来。
“若是殿下回来见您消瘦,小人可就为难了。”长顺拎着食盒进来,笑了笑,“姑娘担忧殿下,也要照顾好自个儿。”
卫姝瑶胡乱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问:“对了,肃州有消息么?”
长顺正要回答,忽地听见府邸外传来急促的马蹄疾驰声,声音虽不近,却听得清是径直朝太守府而来。
卫姝瑶神色一怔,站起身来,拎着裙摆就往隔壁院里跑去。
夜色渐临,最后一丝日光迅速消退在山峦后。
廊下挂着的灯笼随风晃动,光与影在地面撕扯。
卫姝瑶踩着一地碎光,在隔壁院落门口险些和萧知行撞上。
“是他们回来了么?”卫姝瑶急急问道。
不等萧知行回话,魏谦已经从前院大门疾奔进来,一脸焦急地朝他们招手。
“肃州来人了,都去前院!”
卫姝瑶心里一咯噔,眼皮子骤然狂跳起来。不等魏谦解释,她先行一步跟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疾奔到了太守府门前。
长街尽头,沉沉夜色中传来一阵隐隐蹄疾声。
卫姝瑶眯着眼眺望,就见一小队人马正往太守府飞驰而来,
此时,被马蹄声惊动的留守众人也都已经从各自屋里出来,三三两两地往庭院中央聚集。
萧玥打着哈欠,穿过众人挤到萧知行和卫姝瑶身侧,嘟哝道:“怎么回事,大半夜的……”
那一队人马很快就驰到众人眼前。
卫姝瑶看见云舒从马上翻身而下,顾不上寒暄,快步冲到魏谦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云舒汗湿的青丝黏在鬓角边,有几缕遮住了眉眼,也顾不得擡手拂去,急切开口。
“赶紧备战!臯落即将攻城!”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没反应过来。
云舒眉头深锁,喘着气急道:“前线来报,臯落在肃州一带虚晃一枪后,径直朝天门关而来!五十里外已发现敌寇踪迹,只怕今夜就要兵临城下!”
卫姝瑶脑子一片空白,懵了许久,只觉得耳中都嗡嗡乱响起来。
“诸将速速领命,死守天门关!”
直至魏谦一声令下,高喝着吩咐各自行事,众人才神色惊慌地四散而去,赶忙依照吩咐布置守城阵仗。
偌大的太守府即刻成了沸腾滚水一般,众人疾步来往,俨然一派厉兵秣马之象。
卫姝瑶心底发慌,跟着云舒、魏谦等人入了内院。她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两军交战前的紧迫,一阵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心悸感几乎要吞没她。
“如今天门关将士不足两万,眼下已来不及将百姓转移出城,只能守城以待援军。”魏谦在桌前展开舆图,擡头看向云舒,沉声问:“慎王府来了多少人?”
云舒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呛咳了两声,应道:“只有一万,但我父王得知消息后,已命两万人马来援。”
魏谦盯着舆图片刻,果断道:“开兵械库,将所有兵刃分发给民众。再将城中火硝、火油、火药一并收缴,以作备用。”
卫姝瑶安静站在角落里,听魏谦和云舒、萧知行三人商议如何布防。这等紧要关头,她帮不上忙,听了片刻便悄悄退了出去。
夜色浓郁,庭院里的一架凌霄花悄悄绽出了花骨朵。
朵朵明艳盛绽绿意盎然中,生机勃勃,给人希望。
卫姝瑶擡眼望去,忽地想起,谢明翊驻守肃州时,熬过多少次这样的夜晚呢?
纵然他恨极了皇帝,却在驻守边关这三年里,从未懈怠。
他未曾辜负过百姓。
卫姝瑶怔怔地想着,心中对他的思念宛若洪流,冲刷着她紧绷的心弦。
她想与他同行,也应当跟得上他的脚步。
“务必要守住天门关。”卫姝瑶喃喃自语,转身朝屋里走去,看自己或许能否做点什么。
刚跨过门槛,却听见魏谦和萧知行两人在争执。
“兵械库里尽是冷刃,火油拢共只剩这么多了,老子已经叫人连百姓的灯油都弄来了,你不能再想想办法,去你萧家库房里搜一下?”魏谦火气上来,冲着萧知行擡起下巴,胡须乱抖。
萧知行是萧家人脾气最好的,因性子沉稳才被留下与魏谦守城。此刻,他脸上也现出了急躁,语速快了几分。
他道:“库房已经着人去问了,实在没有也只能作罢。昨日我们缴获的那批火硝还能用上……”
“那几箩筐也就几百来斤!”魏谦抖着舆图,拍得图纸哗啦作响,“天门关!这么大一座城池!”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堂中众人已经知会了意思,也是心下一凛。
卫姝瑶曾试着练过剑,知道刀枪剑戟这等兵器,非习武之人耍起来反倒适得其反。百姓拿到兵刃,也不过简单防身而已,指望他们杀敌是万万不能的。
魏谦的意思,是要将火油倒进护城河,若是臯落强行攻城,必能成一道屏障,拖延不少时间。
但城中兵力不足,还需诸多火油制造火球、火蒺火旋风炮等守城利器,以应对云梯攻城。如此一来,火油便捉襟见肘了。
眼看几人为了如何解决云梯一事就要闹起来,忽然听得一道弱弱的嗓音从角落里传出来,“我记得表哥库房里,有种叫猛火油柜的玩意儿……”
众人齐齐望去,就见萧玥满脸尴尬地继续说:“有一日我跟着表哥进库房,不小心撞了上去,被他好一顿训斥。”
卫姝瑶不知这是什么,倒是魏谦几人顿时喜上眉梢,连说要去取这东西。
萧知行领着众人前往谢钧的另一座库房,孰料却在门前吃了个闭门羹。
“大公子,王爷库房里存放了诸多重要物件,若有闪失,老奴担待不起。”守门的是谢钧贴身老仆孙伯。
这人瞧着面貌和蔼,却是个死板性子,听他们要开启库房,立即拒绝了。
孙伯死活不肯交出钥匙,萧知行面露难色,好声劝道:“眼下形势危急,你将钥匙交于我,若有所闪失,只管叫王爷罚我便是。”
孙伯仍不肯让步,被说得急了,骂骂咧咧道:“大公子,焉知这云家人有无别的算盘,是不是趁机进去盗物?”
跟在后面的云舒眸光沉下去,当即就要反驳,却听萧知行声音骤然一冷,沉声道:“郡主不辞辛苦日夜兼程赶赴天门关,心系黎民,你岂能做此揣测!”
云舒愣了下,似是难以置信萧家人会为她辩白。
紧接着,卫姝瑶从她身侧站出来,朗声道:“老伯,我只问一句话,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肯交出钥匙了?”
孙伯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钥匙晃了晃,“想开库房,除非老夫死了。”
话未落音,孙伯便觉得眼前一花,那小姑娘竟然倏地欺身上前,一下扣住了他的手腕,将匕首抵在了他脖颈间。
“快拿啊!”卫姝瑶秀眉紧蹙,朝众人使眼色。
孙伯惊骇不已,身如抖筛,但不敢再动,只是骂道:“你这小妮子,毫无教养欺人太甚!”
见萧知行赶忙取走钥匙,卫姝瑶才收了匕首,缓缓插回刀鞘里,朝孙伯露出个无辜笑容:“得罪了老伯,等宁王回来,我再一并请罪。”
拿刀抵别人脖子还是头一回,她全身也紧绷得厉害,脊背渗出了层冷汗。但彼时她离孙伯最近,才想着豁出去试试。
魏谦和萧知行对她所作所为十分震惊,想她毕竟是将门之女,极快收了神色就进库房去了。
倒是守在门口的云舒诧异地看着卫姝瑶,小声嘀咕了一句,“数月未见,你现在行事怎的和那家伙如出一辙?”
卫姝瑶怔了怔,唇角扬起点弧度,知道云舒说的是谢明翊。
卫姝瑶走进库房,四下打量了一番,兴致缺缺,在门口小圆凳坐下,看着魏谦等人忙活。
刚坐下,脚尖忽然踢到个硬物。低头一看,是个掉落在地半开半合的匣子。
卫姝瑶拾捡起来,想将它放回原处,却在捧起匣子时,目光霎时愣住。
匣里最上面是一封泛黄的书信,写着“恩公亲启”四个娟秀小楷。
卫姝瑶认得这笔迹,这是芫华的字迹。
她全身僵硬着又看了眼,确认这封信应当是很多年前的了。
卫姝瑶攥着匣子的手指捏得用力,指节发白。
先前与谢明翊闲聊之余,她知道芫华是个孤儿,昔年是被人送去千花谷的。
顷刻间,耳畔又浮起谢明翊的话来,“她也不知对方是谁,只有临别时留过一封信。”
卫姝瑶僵硬着低头,愣愣地看着匣子里的那封信。
昔年救芫华的是宁王?抑或他认识芫华的恩公?
卫姝瑶恍惚了下,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合上了匣子。
天门关护城河引自祁兰河,采用直墙护岸,河宽八丈,沿河建闸四道。
过了子时,护城河畔燃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明亮火光映着将士们绷紧的脸,个个凝神远眺,死死盯着前面黢黑的夜色。
卫姝瑶站在城墙上,将浓密乌发高高束起,扣上红缨冠。
她看见魏谦正在命人将猛火油机擡上城墙,以备敌寇云梯登墙时抵挡。
卫姝瑶犹豫了会儿,正要上前,有人从她身后喊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见是长顺。
“姑娘,您要不还是下去,和萧家四姑娘一起躲着吧,这里有郡主和魏大人、萧公子忙活……”
长顺愁眉苦脸,太子殿下特意交代过,要他护着卫姝瑶,这城墙上实在太危险了。
卫姝瑶却并不肯下去,反而问他:“你能否帮我取张长弓来?”
她上来得急,忘了带兵器,别的也拿不动,唯有射箭尚可。
长顺知道劝她无用,叹了口气,望着立在夜幕中的清丽身影,莫名生出点慨然。
短短半年,这姑娘已然不再是那个缩在床榻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雀儿了。
不知为何,她此刻站在那里的身影,总叫人想起太子殿下。
长顺给卫姝瑶拿了把弓箭上来,并未下去,只是后退在旁,琢磨着如何保全她安危。
又过了半个时辰,城门前方忽然亮起一丝光芒,宛若烈焰撕破幕布。
火把光亮越来越近,影影绰绰的人影随之出现在天际乌云之下。
与此同时,死寂的夜幕里骤然响起阵阵号角声,震得守城众人心脏狂跳。
“来了——!准备迎敌!”
魏谦一声大喝,诸位将士齐齐绷紧了身子,拿紧武器严阵以待,目不转睛牢牢盯着敌寇动静。
“魏大人,何时发令?”云舒从另一侧疾奔过来,肩头披风随之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