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群山掩映,夕阳啼血,黑色骏马一声长嘶,扬蹄疾啸而过。为首的男子眉目如画,却自是清越沉敛,气质高华。他夹紧马腹,用力挥鞭,那马儿便向北边驰去。
一轮明月自山岗升起,夜色渐深。
众人翻身下马,寻了处平坦的地方休息,孟尝雪把马栓好后,拾了些木柴生火。不消多时,明晃晃的焰火便点燃了夜晚。
“王爷,我们收到的消息可靠吗,萨灵族当真还有余孽?”孟尝雪语气疑惑,“萨灵族十年前被灭族,那时候小丫头才多大,她是怎么逃出去的?”
赵霁把木柴丢进火堆里,听到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飘忽,在深幽的瞳孔中忽明忽灭。
他语气淡淡:“这个消息来得的确蹊跷,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年大庆内忧外患,已然呈倾颓之势。先帝为了守住国运,屠杀萨灵满族,从他们手里夺得了断云金矿。用断云金造出的兵器削铁如泥,价值千金,大庆凭这笔不义之财力挽狂澜,又成功绵延数年。
而他,淮阴王赵霁,正是当年奉命找到萨灵的人。
他也凭着这一不世之功,年仅十三岁就被封王,荣宠加身,甚至能够以藩王的身份留在京城。
民间只知道断云金矿横空出世,却不晓得它原本属于一个早就隐居避世的部族,是大庆豪夺而来。这到底是不光彩的事,皇室绝不会允许事情有任何败露的风险。
“这倒是。”孟尝雪一向唯他马首是瞻,见自家主子这么说,顿时品出几分道理。
“斩草要除根,虽然只是个小丫头片子,不过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他越说越来劲,“没有这回事倒还好,陈维青那老贼素来将淮阴王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这次是陈家先得知这个消息,恐怕早就在背后参您一本了。”
“小皇帝也不是个有脑子的,指不定会帮他们怎么折腾您呢。”
男子鼻梁很挺,薄唇在不笑时微微抿成一线,显出几分冷淡疏离之色。眉目虽如画一般,却又似冷月清冷。
见属下忿忿不平,赵霁轻声呵斥。
“问薪!臣有臣纲,他到底是皇帝,还轮不到我们来说这些。”
听他呵斥,孟尝雪便如被掐住喉咙似的,讷讷不敢言。
差点忘了,他家王爷很是维护自家侄子,只准自己与他置气,旁人是不允许说半句不好的。可赵问本来就是个草包,让人怎么尊敬得起来?
外戚专权就差把自己要当皇帝写在脑门上了,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偏要与他们沆瀣一气,来与王爷作对。
他很想说:你对皇上这么好,人家可不觉得,他只会和陈家一起对付你。
可他清楚赵霁的脾气,到嘴边的话愣是吐不出来,最后只能憋屈地“嗯”了声。
赵霁知道自己前些日子被皇帝当众拆台,让下属很不满,他没有过多指责,只说:“让大家早点休息,丑时启程。”
“是,卑职这就去。”孟尝雪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把消息传给了不远处的几人。
火堆旁只剩下赵霁一人,他盯着火光出神,脸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心里却飞快盘算着后面的打算。
男人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姑娘穿着一件粉白色的袄子,被士兵擒住双手,她应该是很痛的,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竟然挣脱桎梏,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掐住他的脖子。
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此刻却怒目圆睁,恶狠狠盯着他,仿佛想从他身上撕下血肉,拆开骨头。
七八岁的丫头力气能有多大,赵霁自小在军中锻炼,轻而易举就能把她甩开。
但他没有。
也许是愧疚作祟,他不躲不避,直到差点窒息才被人救下来。
消息里说的人是她吗?
赵霁一行人昼夜不停赶路,速度一日千里,第二天就到了江南。
与北方的晴朗干燥不同,他们一踏入临州境内,便觉远树含烟,轻川带雾,一切景象都笼罩在薄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几人到了城镇门口,取出文牒正欲进城,却发现城门紧闭,戒备森严。
临州不是边塞,按理说不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孟尝雪看向赵霁,低声道:“卑职过去问问情况。”
赵霁也觉得眼前的场景不同寻常,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应许,孟尝雪大步走过去,不出意外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
几人常年身居高位,哪怕身上的衣物看起来平平无奇,也很轻易地就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士兵心里犯起了嘀咕,暗忖他们肯定不是普通人,很快收敛了态度,全然不像对上一个人那样凶神恶煞,而是好声好气地说:“几位爷,你们来临州没什么要紧的事还是请回吧。城里前些日子遭了疫病,进去容易,出来恐怕就难了。”
他苦笑了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都不想来守城。”
疫病非同小可,真沾染上的话,的确是九死一生。
听到这个消息,孟尝雪丝毫不敢怠慢,把士兵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赵霁。
“主子,你看我们还要进去吗?”他虽然是在发问,但态度已经十分明确,“卑职觉着萨灵族余孽出现在临州的消息不一定属实,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事情冒这么大风险,不太值当。”
“再则,即便她真的在城中,一介女流又怎么抗得过疫病?恐怕都不需要我们动手,那丫头自己就死在里面了。”
他倒是不怕疫病,无非就是一个死字。他命贱,死了无所谓,王爷不行。
天下有无数个孟尝雪,但又有几个淮阴王?
赵霁知道孟尝雪的担心,但他却说:“你们在城外等待,我进去。”
“不行!”孟尝雪大惊,“卑职必须贴身保护王爷的周全,怎么能让您独自进城?”
赵霁的态度没有动摇,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问薪,你想让我说第二次吗?”
“……”孟尝雪眼眶都急红了,然而他无计可施。
淮阴王是说一不二的主,他认定的事情谁说都没用。最后高大的男人只能咬紧牙根,往后退了半步,拱手道:“王爷务必保重,每日子时卑职会在西城门处等候,您若有什么消息需要传递,可以将纸条扔过城墙,我们自会办妥。”
既然临州已经封城多日,那里面的物资必然匮乏,赵霁会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如此,他颔首表示同意。
把证明身份的文牒交给守城士兵后,赵霁便在他难以理解的注视中进了城。
出乎预料的,城里的情况竟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方才孟尝雪说临州已经封闭十日,按道理来说里面应当人人自危,在紧张的氛围下就算爆发一些武力冲突也很正常。
可他进来后发现街上除了冷清,居然没什么动乱过的痕迹。
莫非是临州的官员出兵镇压了百姓?
赵霁还在思索这个猜测的可能性,忽然听到街角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声——
“吵什么?想死的话就滚出去,不要死在我屋子里。”
声音极是动人,说出来的话却带着股冷意。
他顺着声音寻去,拐入巷子,见一间屋子前排起长龙,排队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不乏一些身着绫罗绸缎的人,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
这样的人多半有家仆小厮,为什么会亲自来排队?他们又在排些什么?
赵霁走近了些,用审视的目光望去,正与一双秋瞳对上。
他见过许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这人争辉。她容貌之盛,只消一眼就叫人神魂俱动。
但更吸引他的是女子腰间佩戴的玉环。
他冷如寒潭的眸子中忽然微光一闪,眼前这张脸立刻与十年前那个小女孩重叠。
是她……
女子显然也看见了他,红唇轻扬,忽的展颜。
“你怎么现在才来,不知道人家等了你很久吗?”
听她这么说,众人齐刷刷望过来,视线聚集到赵霁身上。
她把手中的药包往桌上一丢,笑嘻嘻地走到男人身边,挽起他的手臂对排队的人说:“给大家介绍一下啊,这位就是我的夫君。”
赵霁眸光又暗了几分,不知想到什么,竟没有反驳。
女子眨巴眨巴眼睛,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夫君不同大家打个招呼吗。”
他默了许久,缓缓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大而有神,被她注视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围绕自己旋转。
大家正听着墙角,终于回过神来,像油锅里加了水,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原来这就是沈仙子的相公啊!早就听仙子提过了,百闻不如一见,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我还道谁人能配得上沈仙子,看到是这么俊俏的公子老朽就放心咯。”
“沈仙子你相公来了,要是屋子不够大可以去鄙人那里,我专门挪间宅子给你们住!”
“去去去,轮得到你?要去也是去我家!”
“我家虽然没有两位老爷这么大,但也有空房间,沈仙子不嫌弃的话可以过来。”
她受欢迎的程度让赵霁吃惊,但他脸上没有显露半分,只是静静地等着这位沈仙子给自己安排任务。
女子嘻嘻一笑:“不是和你们说过,叫我瑟瑟就好,什么仙子不仙子的。”
赵霁将她的名字在心间反复喃了几遍。
沈瑟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夫君,你能帮我去街尾把那几个病人擡到隔壁屋子吗?”沈瑟瑟柔声问道。
排队的老者眼睛微微睁大:“沈仙子,那些可都是得了重病的,让你相公去是不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