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阑珊花未晚
京城的春天很少看到云,碧空如洗,即便是有也是极淡的颜色,浓淡相宜。
与冬日的天寒地冻相比现在暖和了许多,万物复苏的时节,也正是春困的时候。
薛文婉吃了点乳茶,让宫人从屋内搬来一张贵妃椅放在树下,和煦的日光洒在她光洁如玉的侧脸上,引来阵阵睡意。
她浅浅打了个盹,梦里又出现了那张讨人厌的脸。
“滚!”女子没好气地将人推开。那人却像没脾气似的又缠上来,有力的手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薛文婉挣扎半天,在他怀里动弹不得,越发气恼。
“本宫让你滚,你是听不见吗?”她红唇紧紧抿成一线,眉梢冷得结冰,刻薄的话一句一句从嘴里吐出来。
“我是薛家嫡女,是皇帝的淑妃,你算什么东西?良田铺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你能给我哪样?凭什么来抱我!”
对方还是紧紧地禁锢着她,固执得像一颗石头。
女子大怒:“叶星闻!”
虽然她怒不可遏,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也是这声唤醒了她。
“娘娘怎么了?”冬雪在她身侧打扇,见主子醒来,赶忙询问。
薛文婉下意识去揩眼角,发现刚才只是一场梦,神情恍惚片刻,很快恢复如常。
“没事。”她尽量不让宫女看出自己神不守舍的样子,问道,“冬雪,我睡了多久?”
宫女笑盈盈地说:“半个时辰都没有呢,娘娘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她们起得早,睡得也早,午间休息一个时辰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做了那样晦气的梦,薛文婉是半点儿不想再睡了。
她摇摇头,道:“太阳晒得很,我进屋去看看书。”
冬雪叫来小陶子,一起将贵妃椅搬进了里屋,一进屋子果然凉爽许多。
宫女眼尖地瞥见个物件,“咦”了声。
“这是什么?奴婢先前收拾屋子,没瞧见有这个呀。”她把那盒子拿起来观察,一字一句念出上面刻的字,“轩香楼……喔,是一盒口脂。”
薛文婉眼神烁了烁:“你拿过来给我看看。”
“诺。”冬雪两步上前,走到淑妃身旁,把口脂放在了女子掌心上。
淑妃盯着它看了半晌,忽然道:“拿去扔了。”
“啊?娘娘,这个可贵着呢,不是便宜货。”小宫女显然有些舍不得。
就算在宫里吃喝不愁,这么一小盒也要花她大半个月的工钱,谁舍得?
“来历不明的东西宁肯不要。”薛文婉安慰她,“你喜欢的话我下次给你买一堆。”
这话冬雪可不信,她笑嘻嘻地说:“主子您莫不是忘了,咱们宫里已经不比从前啦,哪儿有这么多钱呀。”
前些日子冀河决堤,京畿附近出现了大量灾民,后宫妃嫔纷纷捐出自己的家当来赈灾。其中捐得最多的要数德妃和淑妃,毕竟她们两人在宫中位份最高,理应起个带头作用。
“我是忘了……”经她提醒,淑妃娘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家财万贯的土财主,这次捐款她几乎捐掉了先前所有积蓄。
那些钱本来也是赵问给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倒不是什么问题。
她笑了笑:“那等我下个月领了月俸再给你买。”
“谢谢娘娘,娘娘真好。”冬雪甜甜地应下。
“对了,兄长那边有没有消息?”薛文婉想起正事,脸色稍稍一肃,认真问道。
冬雪也正色起来:“薛大人没有给奴婢递信,应该是还没有找到神医。那位大夫终日游历山川,居无定所,的确是不好找。”
她试探性地说:“便是再给些时间,也不一定能找到。”
“可是苏将军等不了这么久。”淑妃只觉得太阳xue一阵突突的疼,“你肯定吴太医说她很严重?”
自打昨日苏雪青在朝堂之上被刺客刺杀,她们就失去了和她有关的消息,想来是皇帝不肯让别人知道更多事情。
宫女重重点头:“奴婢的同乡就在太医院,他说吴太医昨天神色匆匆地回去了一趟,四处搜罗东西,装了好大一箱子走,后面再也没回去。奴婢猜是皇上将他留在了苏将军身边,如果不是特别严重,应当不需要随时贴身照顾。”
吴太医的医术在高手辈出的太医院也算得上拔尖,能让他露出那么慌张的神色,苏雪青的状况不会太好。
“吴景友没办法,宫里其他太医多半也没办法。”她叹了口气,“那位神医在民间小有名气,我还是得催兄长尽快去找,最好能赶在这个月入宫。”
苏雪青为人正派,虽然人在前朝,但和后宫女眷关系不错,让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必然是做不到的。
“好,奴婢马上再托人与薛大人联络,希望能够找到那位大夫。不过最近陈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可能大人也比较忙,娘娘不要过多担忧。”冬雪知道她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怕苏将军的事雪上加霜,使劲安抚着自家主子的情绪。
“您是咱们的主心骨,倘若娘娘身体都垮了,奴婢在这宫里真不知道该依靠谁了。”
“我知道爱惜身体,你也不要担心我。”薛文婉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神情温柔。
第二天,陆寰带着新做的点心过来看她,两人一起喝了个茶。
“文婉,你心情不太好。”正喝着茶,德妃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让薛文婉吃了一惊。
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脸上长了什么吗,怎么一个二个都说我心情不好。”
女子红唇微扬,露出和平日一样飞扬跋扈的表情。
“我吃得下睡得香,成天不知道有多快活,哪里会不高兴?”
陆寰认认真真地说:“心情好可以哭,心情差也可以笑,不是这样来评判的。”
“那要怎么评判?”薛文婉是真的纳闷,她没觉得自己状态不好啊。
德妃没有她这么善于言辞,如果想把话说得透彻明白,陆寰要思考许久。过了会儿,她慢吞吞地开口,“比如,知道陈家倒台一事,往常的你肯定会大摆宴席,吆五喝六地庆祝,恨不得把陈家该死贴在脑门上。”
“……”好像还真是她会做的事。
“再比如,平时的你喝了一口就会把茶杯放下,然后捏着嗓子尖酸刻薄地说‘这是什么陈茶,一点都上不了台面’。”
“这是陈茶?”薛文婉震惊,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这回差点没吐出来。
陆寰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是隔年的茶叶,我没找着新茶,就从宫里翻了一盒带过来。”
知道女子对吃穿住行都很挑剔,怕她下一刻就发飙,德妃赶紧转移话题:“你看,如果你是正常状态,根本不用喝,你只用看一眼就知道这茶味道、色泽不对。可你都喝了好几口了,若不是我提醒你,只怕你到现在还意识不到。”
“这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你哪里还是平时那个薛文婉?”
陆寰出身不好,在陆家说不上话,所以她打小就自卑,经常说自己人笨嘴笨。可是能从一个妾室之女稳坐德妃的位置多年,又怎么会真的是蠢人。
薛文婉觉得她温柔娴静的外表下有颗通透的心,能够察觉很多别人看不到的细节。
譬如现在。
经她点破,薛文婉自己也发现是有点不对劲。其实她心里大概知道原因,可她不想承认,也不想搭理。
女子用手绢擦了擦嘴,叫冬雪去拿新茶来泡。
没过多久,小宫女端着一壶茶过来,茶盘上又放着一个木盒。
冬雪嘿嘿一笑:“这回是螺子黛。”她小声说,“奴婢问过小姐妹价格,比昨天那个还贵呢。”
昨天的口脂要花她大半个月工钱,今天这个更离谱,她不眠不休干一个月才能买。
陆寰眼睛亮起来:“这个螺子黛很好用,颜色也好看,是文婉新买的吗?”
“……不是。”薛文婉揉了揉太阳xue,觉得脑袋又开始痛起来,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差。
她语气有些暴躁:“冬雪,拿去扔了。”
“又扔啊。”宫女一副肉疼的样子,忍不住说,“娘娘,这扔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恐怕不太好吧。”
“扔!”薛文婉咬牙,“再贵也扔,我不信他能一直买。”
这个“他”是谁呢?
陆寰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两人之间的事外人不该听墙角,她掩嘴笑了笑,起身说:“我看文婉你也忙得很,那我就先走了,之前宫里分了些补身体的人参过来,我托太医拿给苏将军,希望她早日好起来。”
“屁股都还没坐热呢,这就走了?”薛文婉满脸不乐意,“寰姐姐,你最近是不是有了什么情况,每回在我这儿都待不了多久。”
陆寰觉得冤枉:“文婉说话要摸着良心,我前些日子来了好几趟,你每次不是绣花就是画画,分明是你不理我。”
到底是谁有情况还不一定呢。
当然这话她没说出口,给姐妹留足了面子。
薛文婉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叶星闻的皮还没被撕掉,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有些上脑,经常为他绘丹青,还傻乎乎地要给他绣靴子。
真是……
越想越气!
女子生气自己竟然被这么个男人给骗了,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道:“行,是我的错。你走吧,明天早点过来。”
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子,陆寰觉得新奇,不由多看两眼,摇着头走了。
从淑妃宫里出来后她回了趟住处,让宫女把所有灵芝、人参都翻出来,统统送到太医院去。
其实太医院是最不缺这些东西的,可她能力有限,只能为苏雪青做这些,聊胜于无。
这些日子前朝不太平,后宫事情也多,陆寰身为四妃之首,比薛文婉要忙上许多。今日天不亮就起来操持事务,忙到现在还没吃上口饭。
馨儿提来食盒,陪着主子吃了几口桃酥,又贴心地帮她捶了捶背。
“主子,陆大人好像与陈家走得很近,会不会受他们连累呢?”
陆寰说:“我不太清楚。”
她没说假话,陆府从来只当没她这个人,自然不会把这些利益关系说给她听。
“不过不管受不受牵连都与我们无关,你不用去打听陆家的事,我没有享陆家的福气,也没理由替他们背这些黑锅。”
她父亲趋炎附势、贪得无厌,以他的品行很有可能和陈维青有勾结,至于会不会被查出来就要看皇帝的本事了。
女子又咬了口糕点,酥脆的口感让她幸福得眯起眼睛。
私心来说她是很盼望这一天的,只是期盼中又带着一点恐惧,害怕倒霉的陆家影响到她母亲。
世道会怎么变呢?她竟然亲眼见证了一场权力的更替,这是在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而且位于风暴中心的,还是她熟悉的赵问。
她以为他是纨绔,是胸无大志,却没想到他是鸿鹄,是蛰伏已久。
如此也好,天下交到后者的手上总是要更叫人放心一些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不觉间春已阑珊。薛珩始终没有找到那位民间神医,万幸苏雪青的状况在逐渐好转,到暮春时分已经能够下地行走。见她恢复得不错,赵问终于允许后宫的女人去探望她。
女子本就纤细,缠绵病榻这些时日衣带又清减不少。
袁佳云贴心,给她在背后垫了个垫子,扶着苏雪青坐起来,她长发披散,靠在床头冲妃嫔们展颜。
“我没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嘉嫔小声说:“我可是听太医院说了的,你这伤差点就要了小命,我们紧张才正常。”
这些日子皇帝除了上朝就是在榻前伺候她喝药,就是头猪,也该看出苏将军的与众不同来,她们料想赵问虚置后宫心里必定藏了个人,只是现在才知道那人原来是苏雪青。
苏雪青被她惊恐的小表情逗笑,轻轻咳嗽两声,道:“是,谢谢大家,你们送的东西这屋子都快堆不下了,我还得快点好起来把它们解决掉。”
每天不是人参就是灵芝,一堆一堆地往这边运来,她便是有十张嘴也来不及吃。
想起什么似的,女子迟疑了会儿,唇瓣微张:“我好像看到了容妃娘娘。”
本来还在插科打诨、互相取乐的众妃嫔顿时沉默。
袁佳云的眼睛缓缓睁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苏雪青解释道:“虽然前些日子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意识不是很清醒。但我总觉得我听到过稚秋的声音,她应该是在和陛下说话……但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印象。”
薛文婉蹙眉:“如果是真的,她都进宫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难不成一个二个都是白眼狼?
她宫里那个白眼狼两个月了还在锲而不舍送东西呢,也不知哪儿来的钱,这么送下去再大的家业也该搬空了罢?
“消失得莫名其妙,回来也没句话,还不如不出现,我就当她……我就当没这个人。”她生起气来便会口不择言,但到底说不出那句“当她已经死了”。
沈稚秋失踪的那些日子她做过多少噩梦,至今还历历在目。
薛文婉知道,她舍不得对方出事,哪怕只是过过嘴瘾,口头上骂几句,也舍不得。
再大的埋怨也要对方活着才行,她可以骂,可以打,却不能看着她消失。
陆寰的手在淑妃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文婉你的气性不要那么大,我觉得秋儿是不想连累我们。虽然相处过两年,但我们都不知道她打哪儿来,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我想能与淮阴王、皇上都搭上关系,她的来历肯定很复杂。”
“包括这次死里逃生,也有我们想不到的势力在后面帮忙。也许秋儿现在的身份已经不适合与我们见面了。”
她的表情有些无奈,似是宠溺,似是埋怨。
“你们都清楚,沈稚秋最怕给我们惹麻烦。”
从前在宫里便是如此,只要皇帝有什么宴会,容妃一准主动顶上。前朝非议皇帝无嗣时,她便会大肆索要赏赐,引那些文官对她口诛笔伐。
容妃娘娘风头无二,亲手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保全了后宫中其他女子的体面和名声。
这些她记得,薛文婉记得,嘉嫔记得,所有人都记得。
薛文婉红了眼眶,将头别过去,冷冷淡淡地说:“还活着就行……”
纵然此生不一定还能再见,知道朋友安好,对她们这种身不由己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垂怜。
从苏雪青那里回宫后已是深夜,薛文婉趴在窗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根竹竿从窗外伸进来,竿头吊着一个雕得七零八落的木头娃娃,丑得看不清鼻子眼睛。
她没好气地把娃娃打掉。
“滚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从隐蔽处显露。
薛文婉见他那么大个块头缩在墙角,简直气笑了:“叶星闻你可真行,你还是男人吗?连续两个月偷偷摸摸送东西,这会儿怎么敢现身了?”
“我是母老虎,你出现我会把你吃了是吧?”
听她一通数落,叶星闻不敢反驳。
“文婉你别生气,我是怕你看见我…不高兴。”声音渐低。
淑妃横眉冷对:“是不高兴,我不光看见你不高兴,看见你送的东西也不高兴。我薛文婉最讨厌的就是叛徒,那你明知我不高兴还出来干什么?如今陈家倒了,沈稚秋也走了,不管你是哪里派来的探子,这会儿也该滚了吧?”
叶星闻垂眸,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薛文婉一边生气,一边恍惚地想:好像瘦了。
春日真是减肥的好时间,那么多人都瘦了。
“我不走。”
“凭什么,皇宫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因为你还在这里。”
“……”她耳根热得发烫,又想说出恶言恶语,却忽然觉得十分没意思。
骂得再凶又如何呢?她骗不了自己。
看到叶星闻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心底的情绪是喜悦,是期盼成真的满足。
她不得不承认,她比想象中要更在意叶星闻。
薛文婉忽的冷静下来,语气并不柔和,却也不像方才那样刻薄。
“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能骗我,能做到吗?”
“可以。”他答得爽快,想来也早就做好了坦白的准备。
“你属于哪方势力?”
“问龙城。”
“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探听消息,里应外合。”
“沈稚秋在问龙城?”
“是,我一开始进宫就是为了确保夫人的安全。”
夫人。
薛文婉眯了眯眼,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做我的男宠,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
“不是!”叶星闻声音很急,“我们城主行事虽然卑鄙无耻,他也有过以色媚人的举动,但这不代表所有问龙城的人都是这样,如果不是喜欢你谁愿意做男宠!”
叶星闻擡高声音:“我可是叶家九代单传,不是那么轻易就以色侍人的。”
“是吗?”薛文婉嗤笑,“可我觉得我那天推倒你没费什么力气,你还挺主动。”
他小声嘟囔:“还不是因为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