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瑟瑟又笑:“也是,是我思虑不周,夫君哪里会去做这些事。”
他是天潢贵胄,是势倾朝野的权臣,是大庆唯一一个留在京城的藩王,怎么可能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蝼蚁担风险?
她明知如此,还是疯了一样的想看他出丑,撕开他那身华美的外皮。
赵霁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点了点头,没等她反应过来,径直往巷子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便扛着各浑身生疮的病人进了屋子,然后又是下一个,再下一个。
沈瑟瑟的表情似乎有些发怔,不由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装得这么道貌岸然?她不相信临州有什么大人物,值得他如此惺惺作态。
赵霁将最后一个人安置好,似乎没听到她的低语,擡头看她:“我帮你发药,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
被男人的话惊醒,沈瑟瑟迅速调整好表情,又灿烂地笑起来。
“好。”
送走了今天最后一批取药的人,她合上木门,进屋给自己倒了杯水,顺便递了一杯给赵霁:“喏,喝不喝?”
忙了一下午自然是口干舌燥的,赵霁也不跟她客气,仰头把水喝完。
他刚把水喝完,就看到女子正托腮冲着他笑。
“淮阴王殿下不怕我下毒?”
“怕。”沈瑟瑟能够说出自己的身份,赵霁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坐在陋室中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身矜贵。
把茶杯放好,赵霁如实回答她的问题,“沈姑娘故意放出消息让朝廷知道萨灵族余孽在临州,应该不是专门请我来做客的。”
起先他还觉得困惑,萨灵族隐居避世,知道他们的人本来就少,时隔十年,怎么会有人知道当年还有活口?但是从见到沈瑟瑟的第一眼起,赵霁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个透彻。
谁能比沈瑟瑟自己更清楚萨灵族呢?
是她故意传出了这个消息。
穿着粉衣服的年轻姑娘为他鼓了鼓掌,笑得眉眼弯弯:“没错,是我引你过来的,可这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绝不是人家一厢情愿哦。淮阴王手下鹰犬无数,您要是不想过来,谁还能强迫您呢?”
她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将“您”字咬得很重,摆出一副阴阳怪气的姿态。
赵霁眉头微蹙,想让她端正坐姿,不要如此轻浮,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如沈姑娘所愿,我已经进城。为什么不杀我?”
临州目前情况还算安定,应该就是沈瑟瑟在施药问诊,延缓了疫病蔓延的速度。有这样的本事,她的医术绝不在太医院之下,至少想对他下毒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善于用毒的高手不仅可以把毒下在食物中,周身都可能是陷阱。但他们两人接触了一下午,他却没有中毒。
沈瑟瑟说:“想杀来着,不过看到王爷后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
她那张灿若春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堪称恶劣的笑意:“你身上中了三日梦,毒入骨髓,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也活不过明年。”
自己最大的秘密被女子说破,赵霁神情不变,甚至好心情地勾了勾唇。
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反应,沈瑟瑟微恼。
“有什么好笑的?”
知道自己快死了还能笑出来,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赵霁淡淡道:“太医说我活不过秋天,沈姑娘却说我可以活到明年,我自然高兴。”
沈瑟瑟噎住,半晌,恶狠狠地说,“在我手上你能活到明年,别人可做不到,王爷该死还是得死!”
“嗯。”他点头,充分认可她的能力。
“…你不求我救你?”
“生死有数,强求不来。”
赵霁说的不是违心之言,自新皇继位起陈太后就一直暗中对他下毒,这毒跟着他也有十年的时间了。这些年来不断求医问药,即便是冠绝天下的药王谷也无法让他药到病除。
他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是遗憾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便更加珍惜活着的每个瞬间,哪怕透支身体也想尽可能地多为大庆留下点什么。
沈瑟瑟表情有些复杂。
“王爷不怕死吗?”行医多年,她见过太多为了活命丑态百出的模样,无论是皇亲贵族还是普通百姓,身份的界限在死亡面前抹消,他们都逃不过对病痛的畏惧。
她以为没有人能够例外。
赵霁觉得她现在的神态很像路上遇到的流浪猫,因为没能抓到老鼠而恼羞成怒。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女子的脸庞,出神地想:眼睛也像,都很亮,叫人移不开眼。
他一边将她的脸和猫联想,一边说:“能活着的话谁会想死?我也想活,可没有人能救我,便只能接受。”
沈瑟瑟盯着他看了许久,末了,把头别过去,道。
“明天继续帮我煎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
“隔壁那几个病人要换药,你待会儿过去帮他们清洗伤口。”
“好。”
“城里都是你们赵家的百姓,我可不会免费干活,等疫病结束,你得给我五两金子……不,十两!”
“好。”
他事事应允,反倒叫她憋出一肚子气,忍不住道:“装什么好人,王爷是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吗?”
赵霁鸦色的长睫晃了晃,声音平静:“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
为了大庆的存亡,他铲除异己,巧取豪夺,做尽恶事。倘若世间真有神明,那他死后也应该深陷地狱,不得轮回。
沈瑟瑟默了会儿,忽然道:“十年前,为什么放过我?”
那日被士兵拉开后,他在她身上刺了一剑,却故意避开要害,等官兵清扫完毕又叫人将她偷偷带离,送到了附近的城镇。
害她家破人亡的是赵霁。
救下她的也是赵霁。
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笃定,当他知道城内疫病横行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入城。
看着眼前的女子,赵霁恍惚间又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如冰雪消融,朗月生辉。
“大概是因为……卑劣者也有想要高尚的时候吧。”
赵霁解开腰间的钱袋,把它推过去:“里面有几张银票和一张票据,你拿着它去当铺可以取出五十两黄金。明日我想办法送你出城,你在临州的消息瞒不了太久,陈家迟早会知道。”
怕她担心城里的百姓,他接着说:“临州会由太医院接手,只管离开便是。”
沈瑟瑟冷笑:“王爷真当自己是我夫君了?你说了我就要听吗?”
赵霁蹙眉:“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沈瑟瑟哼了声,“这次的疫病来得很急,太医院虽然可以处理,但他们从京城赶过来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等他们到了,城里的人也该死得差不多了,你让我怎么走?”
他没想到临州的情况这么严重,不由一愣。
女子继续道:“临州现在之所以看起来还没有大乱,完全是因为我在这里。一旦我离开,不出两日就会发生暴动。即便这样,王爷还是执意要我离开?”
赵霁没有说话,又或者说,他说不了话。
临州有二十多万人口,如果真如沈瑟瑟所言,他赌不起。
不用他说,沈瑟瑟知道答案。
她丢了个瓶子过去,起身,“我进去熬药,王爷自己去街上寻个住处吧,明日早点过来,事情还多得很。”
看着手里的瓷瓶,赵霁垂眸:“这是什么?”
“药啊。”沈瑟瑟嫌他蠢,翻了个白眼,“每天吃一颗,虽然不能解你身上的毒,但可以压制。”
他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解的微光。
“为什么帮我?”
沈瑟瑟没有和他说出门前师傅曾多少次告诉她要化解仇恨,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探寻他的消息,知道他为朝廷,为百姓做的每件事。
她只是懒洋洋地挂着嘲讽的笑意,轻声道:“大概是想看看,卑劣的人能有多高尚吧。”
她想知道赵霁能为天下做到什么程度。
想知道萨灵族到底亡在怎样的人手中。
想知道相识后,他会不会对以前的行为感到懊悔,而她还会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这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此时的两人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会为了眼前这个卑劣的男人牺牲所有。
而他,会在失去沈瑟瑟后,一生懊悔。
他们的故事拥有最俗套的开篇,也拥有最惨淡的结局。
是永世不复相见的决绝,是他爱了一辈子的执拗纠缠,和她早已忘怀的云淡风轻。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