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春华
◎爱意终有期重逢。【正文完】◎
离开绣坊时,天色已临近日暮。
似红如橙的霞光铺陈碧空,为日落铺就一道绮丽归途,坦荡相送。
循着大致方位,阮瑟不消多少气力便看到那家金铺。
铺门大敞,往来其中的客人却不多。
只望进去的一眼,她便轻易地寻到赵修衍的身影。
男人端正地坐在靠椅上,眉宇微锁,目色却平淡,像是正在与掌柜商议什么要事。
半明半昏的天光悄然越过门扉,临照在他身上,温柔身廓,更替他敛尽一身冷冽明威。
远望上去,似与寻常世家的公子无异。
见她立在门前未动,有小二上前询问阮瑟的喜好,顺势为她介绍着时下正受夫人小姐喜爱的簪钗。
阮瑟摆摆手,望住赵修衍所在的方向,只说自己是来寻人的。
回绝过小二的好意,她径自走向铺中一侧。
交谈的须臾功夫,赵修衍便已经发现她的到来,止住与掌柜的交谈,他起身迎向阮瑟,“比我预计的时辰要早上些许。”
与此同时,还有一袋尚且温热的东西被塞到她手中。
“还有余温,吃起来也甜糯些。”
垂眸,阮瑟一眼便认出这是怀州最负盛名的那家灌香糖。
时隔两月有余,再度被赵修衍放到她怀里。
“你特意去买的?”
她记得清楚,这家灌香糖离绣坊还有几条长街的距离,不远却也不近。
“回来时恰巧路过。”赵修衍拥着她坐回到红木桌旁,低言三两句后继续与掌柜约下前来取物的日子。
剥弄着还有些熨手的灌香糖,阮瑟安静地坐在一旁,偶时分神听一两句交谈。
许是她来得时机不巧,赵修衍已和掌柜商定完毕,只余下些许琐事有待确认。
目光扫向一旁的掌柜,见他正稍显匆惶地收整好宣纸,更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她,阮瑟眸光一转,临了离开时故意戏谑道:“方才盼我迟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从今早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论及工匠技艺,上京城中亦是有不少能工巧匠,他又何必舍近求远要来怀州的金铺。
似还要特意回避她。
隐隐有所猜测,语笑嫣然,却并未说破。
“还不是时候。”赵修衍模棱两可地应道,拥着她离开金铺,“正好在怀州,请掌柜做两个长命锁罢了。”
长命锁……
放眼整个大胤,能得赵修衍馈送长命锁的孩子可不多。
阮瑟立时明悟,更是对宫中乱事有所猜测。
没有多问身外事,待赵修衍交代过掌柜几句,阮瑟便牵着他的手离开金铺。
不消一刻钟的功夫,碧空中的绯霞又明丽些许。
一早停在街外的马车缓缓起行,车舆内,阮瑟顷靠在赵修衍怀中,专心致志地剥着灌香糖。
尝罢一粒,又与他话着闲聊。
多是今日在绣坊的听闻。
“周姐姐知晓你在怀州,临走时还多放了几匹织料,托我转交于你。”
皆是锦绣工整、堪比朝贡的绸缎。
色泽沉稳贵气,却不至于过于耀眼,很适合裁作赵修衍寻常穿用的锦袍。
“楚州牧罪有应得,怀州好不容易得一位两袖清风的好州牧。若不是车上放不下,周姐姐恨不能再多放几匹。”
“父皇和皇兄多年来都在整顿世家吏治,楚家会如此是无可回避的因果。”
赵修衍拥紧阮瑟,耳鬓厮磨间,顺口而出的却不是情好低喃,“瑟瑟,江山社稷是我身在君侧应有的思量。”
“除却雍王之外,我亦是寻常人。”
若他通达旷远,当年便不会诸般负她,又困她良多。
看不清赵修衍的模样与神色,阮瑟倾身靠在他怀中,气息炽热,迦阑冷冽,两相糅合时,她只觉原本已经有些温凉的灌香糖再度生出熨手的温烫。
仿旧时重现,又诸般不同。
仍是眼前人,心中景却倏然而变。
阖眸,阮瑟轻声而叹。
笃定决心一般,她回拥住赵修衍,似是答非所问,“我知道,可从前终究都过去了。”
她曾以为恨海情天,是孽缘亦是天命,避无可避。
沉浮因他,悲欢各自掺半。
而今风浪既平,折身再度回望那些忏意歉疚、背弃欺哄,有如应卦。
想到今日赵婆婆又为她算出的那卦噬嗑,阮瑟缓缓收紧力道,埋首在赵修衍怀中,“待冬岁时,我们再去国清寺赏早梅,如何?”
周遭蓦然寂静,风声都暂缓,车外的鼎沸人声似也在这刹那归于沉寂,不忍流出半分喧嚣。
好似须臾,又好似过了良久,阮瑟才听到一声笃定的应好。
话音渺然,相拥却愈紧。
万般沉缄之中,似有沉滞与怡愉蔓延其中,此消彼长,无声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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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光景转瞬而逝。
许是心有灵犀,这三日内阮瑟从未与赵修衍提及过分别一事,更未知会他奉州那边的境况;而赵修衍也不曾多过问一句。
每日换过药后,阮瑟便陪赵修衍去书房稍坐片刻。
赵修衍处理边关送回来的信报,她则坐在窗棂下翻阅书籍,养饲花木;待入夜后再相携去长街上闲逛,安然惬意。
寥寥两三日的情好笃深似乎冲抵了离别的匆惶。
怀州城外,千数精兵在列,整齐威严,蓄势待发,只等候着一声令下。
“这是我向赵婆婆求的一道平安符,你记得佩戴在身上。”
城门外,阮瑟替赵修衍系好氅衣,顺势将一枚平安符放到他手上,“在军中时,你自己切莫随意起卦占卜。”
“顺其自然,莫窥天道。”
那日离开绣坊时,赵婆婆特意叮嘱过她几句。
直至如今她才转述说与赵修衍听。
“不用担心我,有谢家暗卫在,不会出事的。”
低眸看了一眼平安符,赵修衍拥住阮瑟,一一应下她的叮嘱。
末了他又添道:“瑟瑟,待朝中和怀州安稳之后,我再去寻你。”
“会有人在柳山关接应你。”
“敬王受着军前牵制,不会再在雍州之外分心。”
此行一路,她或都会平安无恙。
听出赵修衍的弦外之音,阮瑟回拥住他,点头,终究还是松口应好,“我等你。”
因缘如此,相逢便终会有时。
不欲再耽误时机,三两句临别过后,阮瑟便松手,催促着赵修衍上马启程。
喟叹一息,赵修衍握住阮瑟的手,望住她,郑重且低声地道:“瑟瑟,我一定不会食言。”
不论是怀州安定,亦或者是重逢有期。
一语罢,他便回身上马,率军而去。
千骑踏尘,赶赴边关而去,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踏上怀州官道,影影绰绰,直至无踪。
垂眸,阮瑟摊开手心,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菩提串珠,鸦睫轻眨,似有烟雨氤氲而生。
这串菩提,当时被她留在雍王府中,置于玉枕之下,应当是再无人问津。
却不想会被赵修衍带在身上,寸步不离。
阖眸长叹一息,阮瑟按捺住心头的复杂晦然,收好这串菩提。
回身,她目色浅淡地看向丹霞,吩咐道:“走吧,我们也启程去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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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远离上京城、久居在与怀州都南辕北辙的奉州,阮瑟仍时不时能闻知怀州与雍州的消息。
自西陈忽而转攻南秦之后,怀州边关便安稳许多。
只耐不住周遭仍有小国想趁乱取利,偶尔在边陲生事,欲试探怀州。
南秦亦未曾死心,抵御西陈进攻的同时,还要在怀州附近多行挑衅,意图将大胤拽入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终止的乱局。
直至雁阳被西陈攻破,皇都岌岌可危时,南秦阵脚大乱,终于一心同西陈对抗,不敢再多分心耗神。
只可惜为时已晚。
南秦被二分,西陈独占北境地势。
皇都南迁时,东胤和北晋的使臣同时抵达雁阳,从中作和。
月余时日,阮瑟与周掌柜时有往来,自信中知晓前去南秦商和的东胤使臣是赵修衍,高瑞等人随行。
个中种种却鲜少有人知晓。
待她再度听到来自怀州的音讯,已是在冬月初时。
西陈与南秦议和退兵,北境尽数归于西陈疆域,常年有东胤和北晋的使臣留驻与此,互商有无。
而南秦丢失半壁江山,皇帝郁结在心,禅让退位,由新立的太子登基,主持朝政,整顿吏治。
新皇御极的第二日,南秦三皇子因与敬王往来过密,私通谋反一罪被贬为庶人,一生不得再入南都。
敬王如失左右,加之雍州局势并不可观,未到冬月中旬,敬王便节节败退,从与京畿只一江之隔的州郡回撤至雍州,画地为狱。
冬月下旬,雍王率军北上,与谢嘉景会合,围困雍州,声东击西,步步紧迫。
敬王麾下可用之人渐少,南秦三皇子亦与他反目,外困内乱之下,兵溃如山倒,退无可退。直至冬月雍州中城被破,敬王自刎于城上,血溅青墙,潦草而终。
彼时雍州大雪纷扬,零落着遮掩着满城的血迹,亦为马革裹尸的将士复上薄被,得以安息善终。
谢嘉景亦在最后一战中身受重伤,昏迷难醒。
谋反被平,递回金銮殿的奏折也因此蒙复上一层悲色。
直至新岁将至时才有所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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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秦与西陈安稳,雍州谋反被平,内忧外患皆已做了,元日将至时,息州都要比往日热闹许多。
息州居于江南,冬日少雪多雨,风过时都裹挟着一股似有如无的湿冷。
嬴黎阮府。
阮瑟临坐在窗前小榻上剪着窗花,或是鸾鸟,或是花木,张张皆是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教人一看便觉欢庆欣悦。
把新剪好的小兔子递给在一旁自玩自乐的小姑娘,阮瑟擡眸看向坐在对面的秦夫人,“你方才说,除夕时杨州牧要在府中设宴?”
柳州牧获罪入狱不久后,息州便换了州牧。
新任州牧姓杨,十数年前以布衣之身高中探花,为人清廉刚正,行事有度,更不贪奢靡。只短短月余,就得到许多百姓的称赞。
更为巧合的是,这位杨州牧还是她父亲的故友。
父亲尚且在世时,她还见过杨州牧。
只是杨州牧行事低敛,鲜少会大张旗鼓地设宴,更遑论是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不知缘何,阮瑟眉心一跳,总觉得有所反常。
“已经送过邀帖了。”秦夫人点头,“你不常出府,杨夫人还想邀你同去。”
“阮家只你一人,除夕时多少有点冷清。”
“有徐嬷嬷和丹霞她们陪着,也算团圆。”
阮瑟一笑,眉目间满是释怀。
况且不请自去难免会有几分窘然。
许是天意使然,阮瑟话音方落,卧房外便传来丹霞的叩门声,“小姐,杨夫人方才差人送了邀帖,邀您除夕时去府上小聚。”
剪纸的动作一顿,阮瑟擡眸看向秦夫人,见她亦是有些许意外,对此并不知情。
镇定一瞬,阮瑟扬声唤了丹霞进来。
邀帖随之落在她手上。
很是喜庆的大红色,用金墨在上面落了邀帖二字,还特意添上阮府。
显然的确是要送给她的,不是误会。
看着邀帖中的笔墨,阮瑟指尖摩挲着落款处,眸光稍显晦涩,久久未言。
见状,秦夫人放下剪刀,“瑟瑟,你若不想去赴宴,知会杨夫人一声就好。”
“他们不会放在心上的,不用勉强自己。”
“不是不想去。”
阮瑟摇摇头,合上邀帖,“只是不知道杨州牧为何要在除夕设宴。”
而且方才那字迹,她虽从未见过,可多少有几分眼熟。
像是刻意写得陌生。
“听说是那几日有贵人要来息州,杨州牧略尽地主之谊。”
与其大张声势地设好几场宴,不如并作一场筵席,恰也为除夕再添一份彩头。
贵人……
秦家是久居嬴黎的书香世家,与州牧府有所往来也是寻常事。
既是秦家得到的消息,想来十有八准,鲜少有假。
斟酌着自己密友的话,阮瑟似有所感。
稍稍攥紧拜帖,她好半晌后才迟迟开口,应下这张邀帖、这席宴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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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碧空晴朗,月色温柔。
州牧府上丝竹未起,落座筵席的宾客同是寥寥。
阮瑟与秦夫人一早便到了州牧府上,还与杨夫人在花厅话过一炷香的闲聊。
直至日暮愈沉,她们才一道行至膳厅。
缘着杨州牧与阮启舟是旧友,杨夫人也曾与阮瑟母亲有几面之缘,如今再见到阮瑟,杨夫人难免生出几分慨叹,以及对故人的追思。
闲聊至末尾,这份追忆又尽数化作对阮瑟的关切。
“瑟瑟,之后你若是久居息州,遇到难事就来寻婶婶。”杨夫人笑容和善,“当年阮州牧帮扶过我们,如今我们照顾你也在情理之中,你可不能把婶婶当作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