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瑟冁然而笑,应下杨夫人的好意,“若在息州遇到棘手的事情,瑟瑟一定会来寻您。”
仔细算起来,她回到息州已近两个月。
打点安排好奉州的事宜,恰逢母亲忌辰,她便又辗转回到息州,一住就住到了新岁。
如无意外,待元宵过后她也是时候去往上京,赴约而往。
也不知京中是何光景。
轻抿一口茶水,阮瑟垂眸,遮掩住所有不应有所流露的心绪。
有其他宾客陆陆续续而来,皆是从前与阮州牧交好的世家。
也曾与阮瑟有过几面之缘。
身旁传来杨夫人的招待声,偶也有人上前同阮瑟寒暄几句,她都一一莞尔应下。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宾客的重重身影,望向如漆如沉的夜色。
却并无来人。
更不见那位贵人的身影。
几番之后,阮瑟兀自喟叹一声,放下茶盏,转而与秦夫人话三两句闲聊。
宾客皆至,尽管主位空悬,依旧不能湮没往来男宾女眷的热闹相谈。
片刻后,膳厅内却忽然陷入岑寂。
交谈声与隐隐约约的丝竹声一齐归入缄默,厅内安静得反常,针落可闻。
“瑟瑟,你回身看看,走在杨州牧身边的那位是不是雍……”
半字话音未出,秦夫人蓦然闭口,只轻拍着阮瑟柔荑,示意她回首看去。
阮瑟半是侧身,背对着膳厅大敞的门扉。
闻言,她心头忽然一跳。
即便秦夫人没有说完,可她心中已然响起一道很是笃定的音声。
轻攥着衣袖,阮瑟回身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赵修衍颀长俊挺的身影,如松如竹,踏过茫茫夜色而来,似照月辉,似沐明烛。
矜贵儒雅二字在他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
尽管先前已经有所预料,可当赵修衍万分真切地出现在面前时,阮瑟依旧难免怔神,定定望住他笃定而来的身影。
她擡眸,恰逢赵修衍垂首,四目相对的瞬间,阮瑟能清楚察觉到他的眉目温和几分,携着些许笑意。
为这席不期而遇。
倏尔回神,阮瑟会以一笑,眉眼弯弯,是与他同感的欢悦,却未曾多言,更不曾相逢。
膳厅宾客众多,而今的确不是久别重逢、聊表心绪的好时机。
席间杨州牧没有直言赵修衍的身份,只说他是自上京而来,恰有要事在身,所以才会来到息州,小住一段时日。
因而勘破赵修衍身份的男宾同是三缄其口,敬酒应话时半是殷切半是拘谨,生怕多言多错。
阮瑟亦是如此。
赏着雅乐、品着佳肴,偶时在与杨夫人、秦夫人低声交谈几句,仿若对身外事毫不关心。
即便对上她们欲言又止却讳莫如深的目光时,阮瑟也只不动声色地望向赵修衍,浅笑着摇头。聊作回应时,亦是模棱两可的言辞。
宴席将散,阮瑟看向两三位结伴离开的女眷,低声同杨夫人告辞几句,她亦起身离席,沿着来时路走向府外。
膳厅内,借由明明烛火、皎然月色,赵修衍远望着阮瑟渐行渐远、逐渐难辨的身影,不由低笑一声,凤眸中满是温和笑意。
杨州牧是过来人,见状霎时明了,顺水推舟道:“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安排好歇宿。”
“恰逢除夕,也是应得圆满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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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府上的丫鬟引路,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阮瑟便出了府门。
阮府的马车一早停候在朱门外。
月色清寂,自舆顶倾泻而下,月华如水,亦勾勒出赵修衍的身形。
影影绰绰,又万分柔和。
明明方才她离席时,他还在与杨州牧交谈。
阮瑟展颜,对此只看破不说破。
示意丹霞不要说话,她刻意放轻脚步声,踩着明红灯笼的光晕,和着清辉,缓慢地走到赵修衍身后,“今日能与王爷在州牧府上巧遇,的确是因缘际会。”
“是巧遇。”
赵修衍低笑着应声。
回身,他看向身着一袭棠红冬裙、莞尔明媚的阮瑟,凤眸中温存更甚,“亦是寻你。”
寻赴一场早已定在冬岁的约期。
“只是我在息州举目无亲,不知阮姑娘可否收留我几日?”
若他愿意,杨州牧立时能在府中收拾出一处院落,好教他小住几日。
明知他是在随口胡言,阮瑟依旧哑然失笑。
擡眸望住眼前俊逸无俦、笑意不减的男人,阮瑟微微垂眸,从心而役地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自是可以。”
“不过……”
有意停顿一下,她盈满笑意地添道,“最多只能收留你住到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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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府,雅瑟居内。
阮瑟拿着巾帕出了湢浴,一手擦拭着将干的青丝,径自走向内室。
甫一绕过屏风,陈设精致的内室便映入眼帘,一目而尽。
明朗烛火摇曳,那架绿绮安静地躺在宫架上,玉帐被高高束起,床榻上空无一人。
方才说要留宿的人也不见踪影。
进湢浴之后,她也没听到赵修衍的声音。
眉心轻蹙,阮瑟放下巾帕,正要唤赵修衍几声时,卧房外倏然响起一道琴音,初时低沉,逐渐连绵成曲,明晰而真切地飘入她耳中。
琴声缠绵,亦是熟稔至极。
不消几息功夫,阮瑟便听出这一音是为何曲。
尚未出口的轻唤声一滞,波澜无惊的心湖似也被琴音拨动,渐渐晕出圈圈涟漪,忽缓忽急,连绵不绝。
更似催促着她披衣出门,一探究竟。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在心间,有如沐得东风春露的花木一般醒绽生发,无可回避。
拢好已干的青丝,阮瑟随手拿过一件冬氅,系好后便快步出了卧房。
一树疏梅下,赵修衍坐在石凳旁,一曲凤求凰自他指尖缓缓淌出,乘着月色廊风吹入她耳畔,声声悱恻连绵。
而他垂首低眸,眉目间满是专心。
仿似要将所有心力都倾注在这一曲中,亦将所有情衷都凝汇于此、说与她听。
少时她曾习练过数回凤求凰,也教旁人弹弄过这一曲。
可从未有一次,如今日今夜这般,教她忽生动容、心潮暗涌。
眼前有丝雾朦胧,阮瑟在心中和着琴音,步步走出廊下,走向赵修衍。
琴音将歇,她亦恰好站定在赵修衍面前。
敛眸,阮瑟与他的目光交汇,指尖抚停凤求凰的最后一道琴音。
此消彼长,她的话音随之而起,“赵修衍,这就是你说的收留吗?”
和她想的好像全然不同。
甚至在她的意料之外。
催开一树早梅,奏得一曲凤求凰。
赴她之约,又筹谋良多。
“不全然是。”赵修衍起身,与阮瑟临面而对,“此行到息州之前,我曾犹疑过你是否还在息州。”
又是否愿意见他。
往事太过晦暗,即便如今峰回路转,他仍旧难消悔恨愧意。
留有一线希冀,却又不敢太过笃定,举目入怀皆是踌躇。
“可知晓你在州牧府上时,我又忽觉几分心定。”
“四年前是我一念起错,看不清心意,千般负你,万般留错。”
垂首,赵修衍握紧袖中物,音声低哑,“漫长凛冬中,我曾捧过一盏烛光,错当慰藉。”
“可后来我才明晓,那是我一生仅能仰见一面的葳蕤春华。”
“若我虔诚倾慕,以作磐石……”
“可否再得春华沐身,此生不渝?”
拿出藏于袖中的金簪,他低眸,定定望着阮瑟的澄明眸光,“瑟瑟,你还愿意再簪一枝扶桑吗?”
言罢,赵修衍不再追问,缄默着听奉因缘作应。
或成或落,须臾悲欢皆系于她眸中心上。
只她一词一句,便是红尘翻覆,密密如织。
顺着他的话音落眸,阮瑟看向那支艳烈昳丽、栩栩如生的扶桑花簪。
今岁七夕时,她曾折过一朵扶桑花。
簪于鬓边,不过半月便凋零,不复明艳。
有葳蕤便会有枯索。
即便面前这朵扶桑堪为长久,或也难逃凋零。
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阮瑟心头,一瞬清晰过后又归于朦胧。
指尖抚上略有余温的扶桑花瓣,阮瑟擡眼望住赵修衍,轻声唤他,“若是扶桑将谢、春华终落,你又当如何?”
“当奉江山,不入因缘,了此一生。”
金声玉振的应诺回响在阮瑟耳畔,怀揣有万般笃然,似要撞破她最后一缕犹疑。
阖眸,阮瑟攥住双手,竭力平复下所有涟漪。
不多时,她缓缓擡手,拔下挽着青丝的玉簪。
簪钗离发的一瞬,如瀑青丝倏然而落,被月光度上一层银霜。
亦被不知何时而至的初雪吻落琼芳。
掀起眼帘,阮瑟踮起脚尖,环住面前人的颈间,桃花美眸中盈满月华,语笑嫣然地问道:“赵修衍,明年玉兰开时,你我大婚,好不好?”
她绣得的那件嫁衣,恰也适合风暖明媚的春日。
难得表露出一瞬怔然,赵修衍转念明白她话中意味,来不及多想,便只能顺从本心地将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
不松不紧的力道,却恨不能就此长拥相守,直至地老天荒。
“瑟瑟……”
声声亲昵无间的轻唤飘入阮瑟耳中心底,裹挟着炽热气息、缠绵情衷,经久不息,却始终等不到下文。
阮瑟倏然一笑,双手转而覆搭在赵修衍肩上,与他稍稍隔开些许稀薄距离。
指尖点了点被他攥紧的扶桑花簪,她很是好心地提醒道:“那还有劳雍王殿下为我挽发了。”
仿似终于从滔天的惊慕中回神,赵修衍低笑着应好,眉宇间俱是温和笑意,难消难减。
见他如此欣悦,阮瑟也忍不住展颜,明媚莞尔。
背过身,她轻拢着长发,问道:“你会挽发吗?”
“会上些许。”
动身赶赴息州之前,他曾入宫同年长的嬷嬷学过几手。
太过繁杂的宫髻不容易学会,寻常些的自还能熟手。
阮瑟点头,任由身后人为她握发并簪。
看不到身后如何,她便只能感觉到赵修衍略显熟稔又万分轻柔的动作,生怕会弄疼她一般。
不消多少功夫,一枝栩栩如生的扶桑花已簪好,长久地醒绽于她鬓边,同沐月华初雪。
是为已有婚约。
是为清白相许。
探手触上盛放得艳烈的扶桑,阮瑟回身,握住赵修衍已有些微凉的手,言笑晏晏,“待到成婚后,我们离京云游一段时日,好不好?”
从前行路多匆惶,而今安定,她也想去看看母亲曾过眼的风物,纵览山川。
亦是她少时窥于书中,却不得成行的遗憾。
“好。”
回握住阮瑟的柔荑,赵修衍不作迟疑地应下,“明朝卫家或也有喜事,你我还能同去观礼。”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事,阮瑟眸中的笑意愈发盈盈。
环住赵修衍的腰身,她埋首在他怀中,浅淡清冽的迦阑香萦绕在侧。
如初时一致无二,经年不改。
顺势回拥住阮瑟,赵修衍垂首,轻轻摩挲着她柔软如绢的青丝,心潮暗涌,却又平静无声。
片刻后,阮瑟忽而听到他的低言,悱恻珍重,如沉如晦。
“瑟瑟。”
“得你垂青,我此生不枉。”
簌簌初雪摇曳,不携半分凉寒,反而盈满温煦。
和着已开的早梅沾襟落身,别样葳蕤。
阖眸,阮瑟全然放松,倾身靠于他怀,轻而和缓地应声,“而今得遇,我亦是欢心。”
寥作回应的,只有冬风掠过时,摇曳得愈发欢悦的早梅。
以及愈紧乍松的怀抱,远胜有言。
初雪拥冬,万籁岑寂。
月色旷远之中,唯照扶桑情好,情韵鼎盛。
爱意终有期重逢。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写完啦~
感谢近五个月的陪伴,也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我们下本书再见。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