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悱恻
◎“只你一人,是我并世无双的福泽。”◎
两相权衡,若她早一步料到西陈皇帝也会临行别院,她才不会等到今日再动身离开。
陷入这等境地,行差步错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目光掠过远处浩浩荡荡的西陈将士,阮瑟敛眸,缓缓看向熟稔而又万分陌生的西陈皇帝,“皇兄,若我回到西陈,又何尝不是重蹈覆辙?”
重又沦为他的枰中回棋、手中兵戈。
无多区别,甚至更为身不由己。
斡旋阴谋,在勾心斗角中循环往复,直至在人心中迷失前路,初衷不复。
个中种种,并不是她所期冀的归路。
“不会的。”
“瑟瑟,我和皇兄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阮瑟话音触地的瞬间,西陈军中便响起一道分外熟悉的女声,很是焦急地反驳她、又做下一句许诺。
生怕晚来半步又不够诚挚,便会失去一切似的。
清越高扬,隔着两军对垒的楚河,明晰切切地传入阮瑟耳中。
下一瞬,她便看到崔婉颐奔至上前,越过西陈,却被赵修衍的军将阻拦在外,无法靠近半步,只能急切又殷切地望住她。
近十日不见,崔婉颐依旧锦衣华裳在身,端靖不减。可她面容却稍显憔悴,靡靡不振,远不似夫妻重逢后应有的喜悦。
可崔婉颐如何,到底与她无关。
舍却过往恩情,仁至义尽之后连一句寒暄都欠奉。
半步靠近赵修衍,阮瑟挽上他的手臂,桃花眸中波澜不生,淡淡道:“一诺千金,婉颐公主还是慎言。”
不久前,崔婉颐还亲自将她送到南秦、任由刘芝晗等人摆布。
这句护她,而今再听更像是嘲讽。
潦草一句提醒后,阮瑟并未再多言。
似是没有看到崔婉颐一瞬怔然的目光,更没有当即请她过来,一叙旧情。
两相对立,只有缄默与难堪暗涌其中,旁无他物。
揽在她腰间的力道微微收紧,是宽抚更是携扶。阮瑟侧目看向赵修衍,摇摇头,“西陈将士在后,一直相持着也不是上策。”
西陈军营安落得临近桓阳,虽与别院南辕北辙,但毕竟近于怀州。
始终对峙下去,对她、对赵修衍都没有裨益。
更何况……
阮瑟轻眸扫向崔婉颐,“他们是在延宕时机。”
教崔婉颐同她周旋,千方百计地说服她折回西陈。
下一手或就是过河拆桥。
“无妨。”
“今日西陈军中尚有大事。”
西陈皇帝既是御驾亲征,断然不会置南秦于不顾。
至于崔婉颐……
赵修衍垂首,轻轻抚弄着怀中人的青丝,“你若还有话同她说,本王就请她过来。”
“没有。”
“请她回去吧。”
阮瑟未曾遮掩话音,分外清楚的字音随着阵阵西风吹入崔婉颐耳中。
眼中的期冀蓦地被怔然所取代,崔婉颐不敢回身望向自己皇兄的面色,只得再挣扎道:“瑟瑟,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不应该听信南秦人的谗言,让你代我作了交易。”
“在离开别院后,我才知道她们骗了我。”
隔着重重人影,崔婉颐凝眉,想要靠近阮瑟却又忌惮刀光剑影,只能言简意赅地道明原委,妄图换得阮瑟松口,“景瑞只是受了轻伤,没有被南秦俘走。”
南秦带走的是楚景瑞的近侍,发觉后索性将错就错,仿着楚景瑞的笔迹写信,教她方寸大乱。
继而做下这等不可饶恕的业障。
那日离开别院后,刘芝晗也根本没想送她去桓阳城。
而是想把她送到南秦军中,受尽□□。
若不是她巧身脱逃,又恰好遇见卫家人,如今或早已身陷囹圄,求死不得。
“瑟瑟……”
“雍王殿下待你不诚,你随他回到上京。若日后再遇到宋……”
千将万军在列,她说得十分隐晦又点到为止。
恨不能让阮瑟立时清醒,随她离开。
“瑟瑟,情爱是最难以倚靠的,远不及亲缘重要。”
“我们相识多年,我不想看着你再入囚笼,成为他人手中雀鸟。”
崔婉颐音声哽咽,“等回到皇都……”
“一定要是皇都吗?”
听着崔婉颐终于勘破个中曲折的言辞,阮瑟莞尔,笑意却薄凉,“婉颐公主随我回上京,一样可以弥补我,不是吗?”
低声知会赵修衍一声,阮瑟松手,从容迈步上前。
穿行过战列齐整严密的军阵,她缓缓站定在崔婉颐面前,两相对立之中,盈满龃龉疏离。
“执意要带我回西陈,你和楚大人之间怎么办?”
“他既无事,你们又并未和离,回到西陈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没有躲开崔婉颐,阮瑟任由她挽着自己的手臂,“若要离开,也应当是婉颐公主随我与王爷回上京城才是。”
一声又一声的婉颐公主,生生隔开她们之间的距离。
由罅隙递嬗成天堑,遮云蔽目,难望难及。
在下定决心要救楚景瑞时,崔婉颐想过他和阮瑟会就此分道扬镳,可景况亲临时,她心里又万分难受。
半掺着愧疚亏欠,似要将她淹没其中。
“瑟瑟,是我对你不起。”
“我和楚景瑞……”停顿一瞬,崔婉颐仍旧有些犹疑,“待怀州安稳后,我会去寻他,后事再议。”
原来这就是她所说的情爱虚妄不可信。
阮瑟忍不住笑出声。
不作犹豫地推开崔婉颐的手,她径自望向西陈皇帝,掷地有声地道:“皇上曾说,只要我愿意回到东胤,此后便放我离开宫阙帝京。”
“我已如皇上所愿。”
“君无戏言。”
揭开过往种种隐秘,她的目色沉着而坦然。
西陈千计将士在前,他既是西陈皇帝,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军心。
而今正是一鼓作气攻下雁阳之时,他绝无可能在此时言而无信,动摇将士战意。
“近朱者赤。”
转念意会,西陈皇帝倏尔笑道:“瑟瑟,你果然随雍王殿下学会不少。”
只可惜她终究不是西陈人。
即便为他所用,也只是一时,终不得长久,亦不得安稳。
若当初要她窥听东胤秘辛,她或是会回言拒绝。
“只是你两度悔婚。”
“瑟瑟,有些事终不能重归旧好。”
似是下着最后通牒,西陈皇帝打马再度上前三两步,居高临下地望向阮瑟,“虞家还在等你回去。”
“本王和瑟瑟之间,不必皇上多加费心。”
越过几尺之距,赵修衍上前,行至阮瑟身侧,与她并肩而立,“雁阳城外,才是皇上应留心的地方。”
明明西陈皇帝骑于马上,临高睥睨,可凝于赵修衍身上的凌厉明威却丝毫不为逊色,分庭抗礼又各不相让。
提及尚未攻下的雁阳,西陈皇帝眉端一凝,“雍王殿下对雁阳倒是有兴致,远胜雍州与怀州。”
“雍州无援军。”
“雁阳和芜郡却不同。”
赵修衍直言不讳,甚至还很是好心地提醒西陈皇帝,“此前南秦私通兵器,是在芜郡。”
先前皇商在怀州城外与南秦将士忽生龃龉,便是因私换兵器一事。
自三年前,敬王在荷郡的别院被毁之后,他就借由皇商之手,将无处私藏的兵器送往南秦,以助南秦攻城略池、侵吞小国。
而那些私军与兵器,便被安置在芜郡。
恰是西陈日前方拿下的那座城池。
芜郡若有人拥兵而反,与雁阳有所照应,西陈即便能退守高地,也必然损失惨重。
似是时辰巧至,远处有烽烟燃起,随风而上,在碧空之下尤为显眼。
而那个方位,恰是西陈军营所在。
望着愈渐明显的烽烟,西陈皇帝似有所感地看向阮瑟,立时意会。
步步筹谋,不想会在这里棋差一着。
她有所保留。
而隐在她身边的暗卫也没能探出蹊跷。
“皇上,卫将军有急报。”
应时应景,恰有一使臣急急打马而来,声音穿过千军万马,径自送到军前。
几息功夫,那封被加急的军信就送到西陈皇帝手中。
白纸黑字,寥寥几句,将雁阳和芜郡的境况交代得一清二楚。
时日分毫不差。
偏是今日。
信笺一角被揉出折痕,西陈皇帝眼眸微阖,倏然失笑,“多年未见,雍王殿下果然还如当年,行事狠决奇诡。”
不必细想,他都知道芜郡的消息,定然掺杂着他的手笔。
或是与那位远在雍州、欲往京畿而不能的敬王相干。
千般算计,终究还是落下一筹。
雁阳之事耽误不得,今日便只能是无疾而终。
心中权衡立见,西陈皇帝摆手,示意身侧将军先行率军回营。
沉声唤着崔婉颐折身回车,他望住阮瑟,目光不明,“瑟瑟,你的确不亏欠西陈。”
“往后你留在上京,遇事也可去寻留驻驿站的西陈使臣。”
“朕依旧会为你做主。”
阮瑟摇头,只平静地道出一句承蒙皇上厚爱。
“皇上仁爱,是难得的明君。”
“虞家和卫家亦有忠臣,皇上圣心明辨,更是值得众臣追随。”
因她而迁怒虞卫两家,以此作胁,实非明君之举。
高捧过后又暗含醒化,西陈皇帝握紧缰绳,打马离身,“他们自有引路人。”
“事不过三,雍王殿下好自为之。”
铁骑荡出纷扬不休的尘灰,掺杂在西风中愈发迷眼,模糊视线。
入耳的只有阵阵远去的马蹄声,浩荡未绝,又渐行渐远。
赵修衍挡在阮瑟身前,为她簪好鬓发,“要回怀州吗?”
“还是去柳山关。”
忽然听到柳山关,阮瑟擡眸望向他,却窥探不出半分蹊跷。
存留其中的似乎只有温和与纵容。
一如既往。
仿似从不曾有过与西陈皇帝的对峙,所有的未雨绸缪都沦为尘埃落定。
想到那句狠决奇诡,她莞尔,轻轻摇头,“回怀州吧。”
柳山关太过遥远。
“丹霞她们……”
进了马车,阮瑟甫一坐下,便问着丹霞的事。
依照她原本的打算,在离开别院后,她和谢家暗卫就会丹霞等人汇合,一路北上去往柳山关。
哪曾想短短半日竟会发生这么多意外。
万数大军包围着一方别院,丹霞她们想必早已听到动静,还不知会如何提心吊胆。
颇为头疼地揉捏眉心,阮瑟又添道:“陈安还得闲吗?”
“他已经去寻了。”
赵修衍会意,“等他寻到人,会直接送回怀州的。”
“困了就再小睡一会儿,到怀州后我再唤你。”
这段时日,南秦只念着要与敬王做下一桩交易,对她从不上心。
更何况还有定远侯的人在别院,处处算计着她。
念及今晨刘芝晗做下的事,赵修衍探手,抚上阮瑟额头,“瑟瑟,这几日除了昏沉,你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我一切都好。”
看着他颇为担心的模样,阮瑟破愁为笑,握住他的手,“她们还没来得及。”
既是为了与敬王作交易,她们又怎么敢留下太过明显的手笔。
哪怕是给她暗下迷药,刘芝晗都是命人提前算好轻重,生怕会出现任何意外。
只除却今早。
撚弄着盘在赵修衍手腕上的菩提,阮瑟看了一眼他肩膀,复而倾身枕在他右肩上,“我原以为,你不会来南秦。”
临别前的对峙宁静又激烈。
她亦做好长久定居奉州的打算,闲时还可外出云游,不受羁绊,恣意自在。
即便崔婉颐同她说,已经去信上京时,她只作戏言,并未放在心上。
不曾想他竟早已前往怀州御敌。
又亲自率军前来南秦。
稍有一步行错,此行或就再无归期。
“瑟瑟,我不会置你于不顾。”赵修衍拥着她肩膀,侧首轻碰着她柔软顺长的青丝,“若你久得安稳,我或不会来。”
他的音声轻柔,更似呓语一般容易破碎。
仿似有千浪翻涌,阮瑟心头涌现一阵涩然。
静默阖眸,她倾身倚靠向赵修衍,“可你……我们之间长有欺瞒。”
“你就不怕这是西陈和南秦联手设下的陷阱吗?”
“若是我有心欺你,引你来此……”
长葬他乡四个字尚未说出口,她的唇上便复上一阵温热缠绵,辗转唇峰,复又挑离齿关,破阵而入。
如骤雨忽至,从始至终便是急切而激荡的浇淋,将她拽入这场风月之中,悱恻愈深。
初时在意料之外,而后便步步引她沉沦,心甘情愿。
下颔被人轻轻挑起,阮瑟阖眸,顺着力道仰首启唇,轻探而出,迎风合雨。
似有盛夏的骤雨连绵不绝,不知疲倦地坠落了几个日夜,滴落在房檐与阶前,声声清脆而短暂,长奏一曲不可名状的绮丽。
丝丝入耳,最终都敲落在她心上湖泊,漾满一池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阮瑟才觉唇上有凉风轻触,料峭醒神。
双臂不知在何时环上赵修衍的后颈,她稍擡眼帘,眉目间隐有迷离神色,不甚清明。
近在咫尺的距离,吹拂得他身上的迦阑香愈发馥郁。
明是浅淡的冷香,偏氤氲出一种令人沉沦其中的朦胧,折人清醒。
蕴有缠绵的浅吻轻落在唇畔,流连脸侧与耳畔,辗转往复,似蜻蜓点水一般柔和。
有低缓温润的音声一道印在她耳畔,金声玉振。
“瑟瑟,你向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温良而坚韧,清醒而矜持,如月澄明。”
如果她有心筹算,引他踏入险境,或在当时她送回西陈的,便不只有南秦的音讯。
今日令西陈起意的,亦不止南秦。
半拥着阮瑟,赵修衍继续在她耳畔说道:“我倾慕你,自也赌得起姻缘天命。”
如誓言一般珍而重之,又怀着不顾一切的奔赴。
鸦睫轻颤,阮瑟眸中清明愈甚。
抚上赵修衍侧脸,她冁然一笑,“一场不知尽头的浪掷,你竟也敢下注。”
不论她与崔婉颐之间如何,但今日她有一句话的确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