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造化
◎“梦见祁绍和你皇兄拦街抢亲,言明不嫁。”◎
“大婚之日……”
许久未曾大醉一场,赵修衍挨着愈渐明显的头痛,留存清明,回味着阮瑟话中的兴味。
低哑地重复过半句,似是被拨动哪根心弦,他稍动身子,环上阮瑟的纤腰,“寻常无人敢灌醉我。”
“成婚时,他们会有分寸。”
将所有完满的预料都铺陈在阮瑟面前,他音声中裹挟着久远的追忆,“还有谢嘉景和高瑞挡酒,不妨事。”
“你我最为重要的良辰吉时,我怎么舍得一身醉地去见你。”
“三年前,本王就已经嘱咐过他们了。”
“万无一失,只欠东风。”
他素来寡言多思,临对朝政军事、知交故友时偶会多言三两句,但多数时候都很一针见血、言简意赅。
鲜少会吐露这么多话。
还是有关三年前的悔婚一事。
替他解着衣襟盘扣的手一顿,阮瑟鸦睫轻颤,垂眸,敛尽一切不可置信。
男人阖眸,面色染红不褪,薄唇开合时似是应着她的戏谑,又似是回忆着曾经那场有始无终的大婚。
“高瑞成婚时也是这样。”
“他说只要浅酌几杯,敷衍过后装醉就好。”
“宾客不重要。”
了想旧事的神思被唤得清醒,阮瑟哭笑不得地看向浑然不觉的赵修衍,“这么不着边际的事,高大人一说,你怎么还真的信了?”
他和高瑞自然是不同的。
高瑞本就与发妻相识多年,大婚时又有赵修衍为他挡酒,席上宾客哪里有敢得寸进尺的。
即便有人想借此攀附上赵修衍,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可若她和赵修衍大婚……
不消多想,她都知道谢家和卫家不会轻易放过赵修衍。
光景或都不会好于今日。
生平第一次,她竟觉得赵修衍如此好骗。
简直少见。
“他成过婚,也不怵我。”
“大婚之后,他还同妻子去云游了近三个月。”
不作犹豫地抖落着高瑞的旧事,赵修衍缬眼熠熠,定定望着阮瑟,“瑟瑟,我们大婚之后,你想去哪里?”
“这话你已经问过许多次了。”
觉察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几分力道,阮瑟有些艰难地褪去一只袖子,不由得拍拍他,好让他配合着转身。
无非就是怀州与雎州。
若她还未离开、若他恰是得闲,再一齐去皇都游逛几周。
当初赵修衍临赴西陈迎亲,存留在他们之间的没有半点重逢的喜悦。
尽是针锋相对、纠缠不休。
而今细细想来,虽远不至于后悔留恨,但不免会稍觉可惜。
因缘蒙蒙,这般遗恨自是越少越好。
来日方长,亦可为他留下些许慰藉,聊念相逢。
“夏日风荷正盛,不如……”
后半句话尚未说出口,侧厢门外就传来一阵轻而缓的叩门声,夹杂着陈安低低的回禀声。
是醒酒汤被送了过来。
扬声吩咐陈安进来,阮瑟放弃和那只衣袖继续纠缠,很是耐心地道:“你自己换下外袍。”
“我去端醒酒汤。”
轻拍两下男人的手臂,“先放手。”
帐幔外响起似有若无的脚步声,赵修衍从令如流,片刻后松手、扶额而起,分外缓慢地脱下外袍,放置在床外矮凳上。
帐幔起落间,不甚明烈的天光溜入床榻,亦传来些许模糊的、低低的问询声。
是陈安在询问阮瑟,是否要备些膳食。
还说午膳时他饮酒颇多,却没动几筷子菜肴。
揉捏着眉心,赵修衍低哼一声,先于阮瑟开口,吩咐道:“退下。”
“下去休息。”
很是冷硬的“关切”,陈安不自觉地顿住,颇有眼色地止住话音,不敢多言,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
端着醒酒汤,阮瑟挑帘侧坐,半掺好笑和无奈地道;“陈安是关心你身体,你还吓他。”
醒酒汤尚且温热,她搅弄着汤匙,舀了半满的一勺,就想喂赵修衍服下。
“先用完醒酒汤,再睡一会儿。”
“我让东厨再做些汉宫棋。”
“等晚膳时。”
不松不紧地握住阮瑟的手腕,赵修衍起身半坐,接过她手中的瓷碗,兀自用罢一小碗醒酒汤。
抚着她白皙细嫩的腕间,他目色不明,醉意浓沉,“瑟瑟,我不需要你的侍奉。”
“让我再多见见你。”
“就好了。”
缥缈轻微的音声,一反寻常的字词,阮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垂眸,估量着他们之间还不足四寸的间距,她覆手贴上赵修衍的前额,狐疑道:“赵修衍,你是不是还在难受?”
入手温觉正常,他并没有发热,也不像是染了风寒。
一切反常都只能被归咎于酒醉。
可他在醉后,还会说这么多虚无空茫的话吗?
“赐婚圣旨还在府中放着。”
心存试探,阮瑟去靴上榻,故作戏谑,“我们朝夕相对,还要怎么多见见?”
“是不是爹和卫叔叔同你说了什么?”
亦或者是,被他听到了什么。
卫叔叔今日来谢家,她是个中最清晰的因由。
赵修衍向来敏锐非常,他们在商定她离京一事时,稍不留神被赵修衍听去些许也不无可能。
可若是这样,被困囿在赵修衍提防中的就不止她一人。
万事不妙。
还不待继续深思,阮瑟便见赵修衍摇头,“长辈的关切之言。”
悬而未决的揣测在瞬间便烟消云散。
“爹和卫叔叔教我好生照顾你,莫要再让你受下委屈。”
赵修衍侧躺下,半拥着阮瑟,与她临面而对,“日后更不许欺你、负你。”
“不然……”他低低笑道,略生薄茧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他们就闯到雍王府,把你接回谢家。”
“再让你我和离。”
阮瑟失笑,“虚无缥缈的事罢了,竟还惹得雍王殿下如此多思。”
既无婚期,又何谈和离一事?
“不能作虚无。”
“若不是我当年起念不正,百般负你心意,孟容璎不敢这么放肆地算计你。”
许是醒酒汤起了效用,赵修衍眸中的清明渐显。
隔着咫尺之距,他定定望着阮瑟,似隽永似牵念,清淡笑意如常,“瑟瑟,孟容璎今日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她哪里还能再为难我。”
阮瑟摇头,只教他放心,尽数隐下个中往来,“孟容璎机关算尽,也没算计到我和谢家。”
“反而是她自己,做贼心虚。”
她对孟容璎存了试探的念头,孟容璎未尝不是如此。
构陷她通敌叛国一罪没有成行,孟容璎转而又将事端放在了容貌、替身这等陈年旧事上。
想借此让她与赵修衍再度决裂,顺势将谢家也推到风口浪尖,进退无方。
“她也只会提些陈年旧话罢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偏就是再轻飘飘不过的“陈年旧话”四字,引惹得赵修衍指尖一顿,显然会意到是什么旧事。
缄默片刻,他开口,含着些许模糊的醉音,“除却当年暗中议亲一事,我与孟容璎确无交集。”
自重逢的月余以来,他曾解释过数回,阮瑟亦是听过数次。
加之高瑞已经向她道明一切,个中曲折她早已了然于心,无须他再为此多添一笔。
解释的话音将落,阮瑟也握住他的手腕,想要止住下文,“赵修衍,我都知道。”
“也不会听信她的只言片语。”
“只当一段旧事。”
“孟容璎若添油加醋,你也能揭穿她。”
赵修衍不作挣脱,任由阮瑟钳制住他,回忆着她已然明晓的往事,“当年我和孟家议亲的事,是母妃出面,借由傅家的遮掩,同孟家暗中商定。”
皇子大婚本是大事,遑论他那时已经封王。
若是为他相看王妃人选,必定绕不过金銮殿的问询。
惠妃为了遮掩议亲,便说服傅家嫁女,入孟国公府为妾。如此一来,明面上是傅孟两家在商定嫁娶事宜,实则是筹谋他和孟家小姐的姻亲。
“当年我远在边关,对成亲一事并不上心。偶也只听过孟容璎的名字。”
“合订八字后,母妃才与我说起此事。一同送到边关的还有孟容璎的信笺。”
当年边关好景不长,常年为西陈所扰,加之云家举旗叛乱,他只在军中筹划布军,风月不扰。
阮瑟撚弄着缠绕在他腕间的菩提串珠,“我知道,那些信你都教人处理了。”
也不尽是如此。
当年那些信笺,他未曾过眼,只吩咐陈安带走处理。
陈安办事一向谨慎稳妥,他也以为那些信笺早已被埋入哪棵新树下,或是投身烈火、化为灰烬。
可时隔经年……
甫一念及前些时日,他无意在金銮殿中窥见的花笺一角,赵修衍沉沉地长叹一息,绕过此事,“母妃与沈太后同是沈家女,自幼一同长大。”
“母妃是庶女,年幼丧母后便被记在嫡母名下,精心照养,没有受过半分苛待。”
“当年沈太后入宫为后,中宫得宠不盛,她便央着沈家将母妃也送到宫中。”
美其名曰是有知心的妹妹相伴,她在宫中也有所慰藉,实则是选人固宠,做她手中兵戈。
可偏偏事与愿违,惠妃入宫后颇得圣眷,不过一年便有了身孕。
而这盛宠更是绵延近二十载,未有停歇。
直至立储在即,皲裂骤生。
“母妃性子温和。或是随遇而安,她鲜少会与人争夺什么。”清明神思缓缓归入怅惘,赵修衍揽紧怀中人,“直至多年前,立储一事在即,母妃像是性情大变,忽的着手筹谋储君一位。”
沈家高门贵户,即便她性情再温柔随和,却也不是不明白尔虞我诈、虚伪人心。
试探先皇心腹的口风,暗中与朝臣有所往来、百般许利相诱,甚至以他的婚事为凭,拉拢孟家扶持。
孟容璎便是那时的事。
时至如今,他都未曾明白个中关窍,更不知母妃为何会性情大变,汲汲营营。
“那你和惠妃娘娘之间……”
阮瑟欲言又止,隐下后半句话。
既是已合八字,那议亲一事便行至过半,最后孟容璎却另嫁他人……
于惠妃而言,诸般筹谋皆是折戟沉沙,无一不落空。
“母妃应当是知晓孟容璎另嫁他人。”
“当时我重伤昏迷半年,醒神时孟容璎已经嫁给宋将军,母妃亦是香消玉殒。”
乍然尘埃落定,赵修衍止住所有话音,低眸看向阮瑟,斟酌言辞,“与你初逢时,我以为……”
“以为我也是沽名钓誉、不择手段的人吗?”
倏尔想起他曾在柳山关客栈中说的话,加之高瑞甚是详尽的添补,阮瑟莞尔,云淡风轻地接道,“你在柳州牧府的那日,恰是阮吴氏想将我送进后宅的时候。”
不过为人笼中金雀罢了。
“瑟瑟,是我不尽识人心,对你多有辜负。”
往昔太过自傲,以为世事尽在股掌之间,而今千万句辜负也不足以平息业火、偿还业障。
赵修衍紧环着阮瑟腰身,力道时轻时重,恨不能将她揉入怀中,就此情深天荒。
下颔轻轻蹭着她柔软发丝,他旧话重说,似是千万遍都不够,“你和母妃不同,和孟容璎更是全无相似。”
“瑟瑟,你从来都只是你。”
温良清醒,又如蒲苇般坚韧,不为任何人所屈。
“今时余生,我亦只心悦于你。”
不论她是何种模样,不论她又如何同他虚与委蛇,皆是他眸底心间的她,万般不改。
珍而重之的许诺她已听过千遍,本不该再心生波澜。
可当赵修衍这两句话回响在耳畔时,阮瑟却觉有山川回音,金声玉振,回荡不歇,教她听晓个中心意,顺而入心。
擡眸,半挣开他紧锢的怀抱,她长久地凝视着赵修衍,恍然不知该如何作应。
万状盘乱如麻,丝缕不解。
似有什么在熠熠生辉,可还不待她揪住那一缕丝线,窥探得明白,那璀璨又湮灭其中,踪影无存。
似是轮回,似是造化弄人。
初初她真心相付,只得他假意温柔,试探不消。
而今换得他以心相悦,她却再不能给予他情好无间、山盟海誓。
阴差阳错,不过如此。
按捺住不断浮现的怅然与苦涩,阮瑟有心打破着无边缄默,正欲启唇应声时,便听见赵修衍先她一步响起的音声,“瑟瑟。”
他的手指轻按在唇上,教她不便开口,闻声只能眨眨眼,静待下文。
“天色还早,你午后也没有休息,再陪我多小睡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再让丹霞唤你。”
堪称与方才南辕北辙的话意,阮瑟微怔,点头应好。
半枕着赵修衍手臂,她随手整好被褥,躺进他怀中,阖眼欲眠。
不知是她今日又见过孟容璎的缘故,还是方才听赵修衍言明那段往事的因由,她甫一闭目,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孟容璎相干的事。
有三年前,她站在满树海棠后,安静且震惊地听着孟容璎与赵修衍的交谈。
亦有进府时,她和孟容璎在九曲回廊外的交锋。
往事影影绰绰,明暗交叠,只在她的一念中愈发清晰,驱散所有的困乏。
心下默念着乾卦的卦意爻辞,阮瑟更为临近赵修衍,试图抛却这些无端的念头,安心入睡。
可直至她把乾卦和坤卦都记得倒背如流,还是无法忘记和孟容璎之间的纠缠。
静默片刻,她只得睁眼,放弃再小憩一场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