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有朝
◎若还得以重逢,再清白自在地相爱。◎
“有劳宋国公夫人挂念,本宫与王爷一切安康。”
察觉到赵修衍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阮瑟笑容依旧得体,与孟容璎有来有往的寒暄。
轻拍几下身侧人的手背,她对上孟容璎颇为深意的目光,“本宫还以为宋国公夫人会在湖心亭与柔宁闲聊,不曾想会在这里相见。”
“夫人久不来谢家,可还觉得习惯?”
“谢家高门,自是习惯的。”孟容璎轻轻颔首,笑意盈盈,“我与公主久别,理应叙叙旧话,不知公主可愿与我同行?”
似也没想等阮瑟的回应,她转而看向赵修衍,“王爷意下如何?”
自是不愿意,也不方便的。
赵修衍眉宇微锁,淡漠疏离的目光划过孟容璎姣好的容颜,未作片刻的停留,“瑟瑟,娘和姑姑许久不见你我,还在等着我们过去请安。”
移落在阮瑟身上的目光温柔,如春风般沐光浴露,葳蕤万物丛生。
更似季夏的云雨,阴晴乍然生变,与方才的他截然不同,态度高下立见。
见状,孟容璎先是一怔,而后笑得愈发灿灿,意味深长。
“爹快回府了。”逆着大好天光,阮瑟半是侧身地看向赵修衍,婉言相拒,“卫叔叔也还在前院等着你。”
“湖心亭都是女眷,王爷前去多有不便。”
“请安一事,不急于此时。本宫会代王爷与娘言明。”
言罢,她红唇微启,无声接道:“应下。”
赵修衍满是不赞同地看向阮瑟,其间更是携着不放心。
若今日与阮瑟相携叙旧的人是崔婉颐,他尚可装作置若罔闻,安心放手。
可孟容璎城府太深,又是她久久不消的心结……
“我和宋国公夫人的确有些体己话未说。”
指尖抓住赵修衍的宽袖,阮瑟稍显俏皮地眨眨眼,手中轻晃着他衣袖,“这里是谢家,我和夫人都不会出事,王爷不必担忧。”
“当真无事?”
赵修衍还欲说些什么,可甫一对上阮瑟坚定笃然的目光,所有的欲言又止便都凝成一句简单的问询。
裹挟着浓沉的担忧,更是对她的关切。
生怕孟容璎会故技重施一般。
点头,阮瑟甚是郑重地应下三遍。
三言两语地催促着赵修衍去往前院,她松手,复又告知他琳琅阁的方位,好教他用罢午膳去寻她。
百般叮嘱又确认无虞后,她这才走向孟容璎,同她一道折返湖心亭。
阮瑟素来喜欢浅色的裙裳,今日亦不例外。
雪青色的衣裳挺括雅致,衬得她如雪中玉竹,韵致清雅,与她身侧华贵流丽的孟容璎截然不同,又分毫不逊色。
反而更惹他目光长住。
遥遥望着阮瑟渐行渐远的倩影,赵修衍忽而低头,状似呢喃,“以她作替身试探……当年大错。”
只一清傲不屈的眼神,她便不是孟容璎,又岂会与她一样?
行差不错,而今他不过是自尝苦果罢了。
掩映下所有晦涩,他擡手,吩咐着上前的陈安,“跟好公主,护她周全即可。”
言外之意,不必过多探听她和孟容璎之间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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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不见,雍王殿下似乎更为紧张公主了。”
秋光灿灿,映在堪比白玉的九曲回廊上,临射出刺眼光芒。
孟容璎美眸半阖,轻抚着鬓边步摇,状似羡慕地开口,“云朝公主好福气。不似婉颐公主,终究还是所托非人。”
“婉颐与楚大人两情相悦、举案齐眉,惹人艳羡还不及,何谈所托非人。”
像是听不出她的挑拨离间,阮瑟神色平静,笑容轻浅,“楚家为人手中剑刃,犹不知觉。所信非人,放在楚家身上更得宜。”
“夫人觉得呢?”
顾盼流目,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孟容璎,“本宫听闻孟家和楚家一向交情寡薄,夫人与婉颐之间……”
“几面之缘罢了。”
孟容璎面不改色,“不及我和公主你的缘分深厚。”
“若公主自幼长于上京,想来我和公主也会成为无话不说的知交。”
步履款款,将原本不甚远的路途拉得分外漫长。
阮瑟放缓步伐,哂笑一声,“三年前相遇,我与夫人年方正好,仍未成为密友。”
“即便自幼相识,又能如何?”
许多事仍旧会行在应有的天命途上,她和孟容璎亦是如此。
“况且……”阮瑟侧身站定,摆手挥退一众丫鬟,语笑嫣然,“以夫人的心性,又怎能容许有旁人同你容貌相仿。”
“还是一介州牧之女。”
若她再早一两年来到上京,面对与她容貌有九分相似的孟容璎,想来也会惊慌失措,百般胡思。
见她主动提及此事,孟容璎心下轻笑,面露诧异,“世上相仿之人寥寥,这是我与公主的缘分。”
“更何况雍王殿下爱重公主。若是早识,不过是早成姻缘。”
“即便当年殿下与我议亲,他也从未这般轻言温语过。”
旧事重提啊。
她还以为孟容璎会有新的手段。
而今看来不过如此。
阮瑟临近两步,煞有其事地点头,“的确。王爷是同本宫说过,即便当年惠妃娘娘要他与孟家结姻,他也从未回过夫人一封信。”
“反而是宋国公,对夫人一往情深,得偿所愿。”
“我与知佑夫妻情薄,还是有缘无份。”
提起已故的宋国公,孟容璎的眉眼疏淡,意兴阑珊。
仿若宋知佑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而非曾同床共枕的夫妻。
临近九曲回廊,阮瑟揣摩着孟容璎身上的蹊跷,迫近一问,“夫妻情分,若宋国公在天有灵,或也希望夫人平安顺遂。”
“他得知夫人有知己相伴,亦会为夫人所喜。”
模棱两可的话,骤然惊得孟容璎眉目疏离不再、面色生变。
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明显,她阖眸,平复心境,“公主平日里很是关心本夫人。”
“竟还知晓本夫人闺中密友甚多。”
被刻意咬重的“闺中密友”四字,彻底抛却她话中的歧义。
阮瑟不气不恼,未着声色地拉近与孟容璎之间的距离,“上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事罢了。”
“本就是夫人的身外事,若不是与本宫相干,本宫也不想劳心耗神地关心夫人。”
临面相对,不过咫尺间的距离,她更能看清孟容璎的细微神色。
她轻轻启唇,宣之于口的却是有逾千钧的质问,“婉颐大婚时,本宫尚未想明白个中蹊跷。”
“楚家状告本宫通敌叛国一事后,本宫忽的清楚了。”
微微倾身,阮瑟靠近孟容璎耳畔,目光扫过她颈间艳烈不减的曼珠沙华,音声愈发轻浅,“李公公既三番四次地为夫人做事,若无宫中人的庇佑,何会如此?”
“日前一桩诬告罢了,公主竟还如此多思,不肯放下。”
孟容璎后退一步,“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即便出身孟家,我也不敢劳驾他。”
“况且三年前的事……”她笑得眉弯温柔,说出口的却是堪比寒冬般凛冽的字句,“我与公主无冤无仇,何苦算计公主。”
“若当初是雍王殿下差使李公公做下此事,公主又该如何呢?”
全然将自己剖作局外人,孟容璎饶有意趣地看向阮瑟,似在等待着一折好戏。
“不如何。”
没有半点被激怒的迹象,阮瑟擡手,漫不经心地替孟容璎正好步摇,“本宫总不好再悔婚一次,平白遂了旁人所愿。”
葱白指尖划过熠熠生辉的流苏,她暖眼流视,扫向身前人,“只是本宫很好奇,若淑妃娘娘知晓夫人惯会祸水东引,夫人在宫中的处境又会如何?”
“或者……”
纤手下移,阮瑟轻轻攥住孟容璎的手腕,莞尔道:“皇上知晓李公公还忠于淑妃娘娘,甚至愿意为夫人做事,又当如何?”
帝王多疑,对身边亲信尤是如此。
更何况李辛跟随在皇帝身边多年,清楚当年在赵修衍重伤昏迷后,沈太后移花接木,暗中将军功累算到赵修翊身上一事。
林林总总,秘辛更是不可轻量。
他若侍有二心,勾连前朝后宫,皇帝定不会轻饶于他。
连带着淑妃和孟家都逃不过问罪。
“夫人做下的事,若是牵连到孟家……”
“阮瑟。”
孟容璎沉声打断阮瑟未尽的话,厉色急言,“西陈公主妄议大胤朝政,亦是重罪。”
“但不及通敌叛国一罪严重,不是吗?”
看破不说破,阮瑟眸中笑意轻浅,手下却蓦然收紧力道,“孟容璎,本宫容你两次放肆,已是仁至义尽。”
“想来夫人并不想教人知晓,这株曼珠沙华的由来,不是吗?”
明是轻言轻语,可裹挟在其中的威胁却随着西风,寸寸拂过她耳畔。
字字清晰,句句明朗,更令她通体生寒。
孟容璎倏然绷紧身子,敛尽所有笑意,目色不善地对阮瑟平视,“几日不见,公主当真令本夫人刮目相看。”
“不过一朵再寻常不过的曼珠沙华,也能引起公主这么多疑心。”
“那可能是本宫多疑。”
阮瑟满不在意地应话,拨回她所有的试探。
放开孟容璎的手,阮瑟似是将将想起孟容璎是谢家的贵客,略尽待客之道地招待她,“午膳后,夫人若是身子不适,可先去厢房小憩。”
“待午后本宫再和夫人叙旧,也不迟。”
“不劳公主挂念。”
看着这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长袖遮掩下,孟容璎悄然攥紧双手,“我身子无恙,自是安康。”
“谢夫人和长公主还在湖心亭等着,公主与我还是早些过去,切莫再耽搁。”
阮瑟一笑,甚是从善如流地颔首,全作回应。
不再多加试探,她踏上九曲回廊,与孟容璎一前一后地走进湖心亭。
“可算来了。”谢夫人闻声回身,笑着朝阮瑟招手,“娘还以为你和王爷有事耽搁了。”
“没有,路上顺遂。”
阮瑟亲昵上前,很是娴熟地挽上谢夫人的手,“方才我与宋国公夫人巧遇,闲聊过片刻而已。”
“王爷和卫叔叔已经去了前院,或是午膳时才过来。”
“卫侯对谢家有恩,于情于理你父亲也应好生招待。”
“方才娘还在和长公主商议,卫侯既已将你嫁妆送到雍王府,大婚一事……”谢夫人轻拍着阮瑟的玉手,欲言又止地问道。
阮瑟既是谢家女,待她出嫁时,谢家自是要备下丰厚嫁妆,为她傍身。
只是西陈在前,她和雍王的婚事乃是国事,容不得谢家有所置喙。
宫中久无音讯,便连长公主都未听闻到半点风声。
许是有三年前悔婚一事在前,谢夫人近日总觉惴惴不安,似有什么变故在即。
“宫中自有决断。”
外人在侧,阮瑟不好说得太过明显轻易,只隐晦地转述着赵修衍的意思,“等定下良辰吉日,王爷会先行知会谢家的。”
“若是成行,大婚时小舅舅和卫叔叔还会再来上京。”
“那就好。”长公主微松一口气,笑着抿茶,“大婚是你和修衍的私事,你们有所商定是最好。”
“千万不要被朝上的勾心斗角错了正事。”
“有姑姑提醒,不会如此的。”
侧眸,阮瑟用余光打量着孟容璎微变的神色,心下惊诧尽数褪去,唯余喟叹。
她原以为,孟容璎最看重的不过是她自己的荣华身份,是困囿在四方后宅的汲汲营营。
不曾想,她所求所谋的,远比她想的要远大恢弘。
孟家啊……
不怪楚家处心积虑地想借她通敌叛国一事,让谢家也牵涉到这潭泥沼当中。
而今再看,她与楚家皆是木桥,谢家才是屹立在宽河旁侧的彼岸。
终归还是她小看孟容璎了。
阮瑟懒懒收回目光,并未对上孟容璎将将望来的探究与犹疑。
一刻钟后,前院差人来请,阮瑟复又起身,陪着谢夫人和长公主去往待客设宴的庭院。
孟容璎仍坐于亭内,半步未动。
轻纱随风起落,偶时与她的衣袂缠绵,转瞬即分。
目光定定望向阮瑟离去的方向,她暗自攥紧丝帕,所思所念皆是黯暗。
“孟姐姐,你的脸色……有些难看。”
“是不是近日没有休息好?”
直至眼前光暗重叠摇晃,柔宁郡主的声音传入耳畔,孟容璎堪堪回神,打住所有晦暗神思。
望着眼前满怀担忧的柔宁,她阖眸,竭力按捺住所有不耐烦,平静着音声,“我无事,午膳后小睡片刻就好。”
“孟姐姐,阮瑟方才是不是给你难堪了?”
一边扶着孟容璎起身,柔宁动作分外小心,生怕会让孟容璎更难受,“早知如此,方才你去散步时,我应当和你一同去的。”
不然阮瑟也不会这么嚣张,狐假虎威。
只凭仗表哥和大伯母的庇护,就百般针对她和孟容璎。
“我和云朝公主只是巧遇而已。”
孟容璎半是好笑地轻拍着柔宁,示意她放手,“我既未生病,又不是有了身子的夫人,你不用这么小心。”
她唯一不明晓的,就是阮瑟到底知道多少。
不止是她颈侧的这一株曼珠沙华。
更是宫中的秘辛。
以三年前她对阮瑟的狠心算计,阮瑟若已经察觉她和赵修翊的蹊跷,后果不堪设想。
偏生赵修衍万般看重阮瑟,容不得她放肆谋算。
分外棘手。
却更不能再纵容阮瑟继续窥探。
指尖贴上微凉的曼珠沙华,孟容璎敛眸,神思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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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仍是分坐男女两席。
不再是隔着宽大屏风似有若无的遮挡,谢家此次特意设下两间筵席,南厢与西厢互不所扰,只作尽兴。
苑中一棵高大参天的银杏树迎风而立,枝叶簌簌;厢房内更是相隔厚重的壁墙,即便阮瑟想知晓西厢的景况,也是有心无力。
倾身探目,尝试几次皆是无果后,她便很是自觉地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低头一心用着午膳,时不时再应几声谢夫人和长公主的问询。
诸般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