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有意忽视柔宁郡主那过于不善的目光。
席至过半,阮瑟舀动着瓷碗中的甜羹,擡眸甚是漫不经心地扫向柔宁郡主和孟容璎所在的方位。
恰是对面,一览无余。
柔宁郡主已经停箸,只时不时地为孟容璎布菜,一副倾心照顾的模样。
一面布菜,她还不忘劝孟容璎多用些。
夹杂着身子要紧,切莫为旁人伤了自己云云的话。
似是犹觉不够明显,间隙中柔宁还时不时望向对面,意思不言而喻。
只是这次好巧不巧,她甫一擡眼,恰是对上阮瑟似笑非笑的眸光。
清楚觉察到柔宁郡主的话音在一瞬间有所停滞,目露惶惶,阮瑟扬眉弯唇,很是友善地莞尔一笑,未置一词。
“孟姐姐,这道松鼠桂鱼味鲜酸甜,恰合你的口味。”
半掺生硬地点头应笑,柔宁郡主连忙为孟容璎夹了一筷子鱼肉,偏移目光,只作若无其事。
敢在面前妄议。
却不敢对上她的眼神。
也是有趣。
阮瑟心下哂笑,没有半点想因这点小事动气的意思,垂眸兀自舀着甜羹,惬意舒适。
“瑟瑟。”
“娘有事想问你。”
席间三两聚散,阮瑟停箸,起身正欲去西厢一看时,背后就传来谢夫人的音声。
打断她一切欲行未就。
对上谢夫人稍显严肃的目光,她缓缓点头落座,等着与自己母亲一道离席。
其间还不忘吩咐丹霞去西厢知会陈安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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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阁内窗棂紧阖,将午后温暖热烈的天光都拒之门外,卧房内便稍显沉闷。
望着袅袅而起的浅淡热气,阮瑟掌心贴在茶盏杯壁上,耳畔回荡的全是谢夫人方才的问话——
“这桩婚事,你是不是不愿意再嫁给赵修衍?”
无边无形的缄默飘逸在内室,如曝露在烈阳下的尘埃,盘亘起舞,久久不愿落地。
见阮瑟半晌没有应话,更似肯定了她和谢尚书的揣测,谢夫人心下一紧,满含怜爱与疼惜地握住女儿的手,“瑟瑟,你若不愿意,娘和你爹……”
“不是不愿意。”
缓缓摇头,阮瑟截住谢夫人担忧的话音。
万千思绪太过盘乱复杂,织就一张细密的尘网,横陈在她面前。
撕不破,亦越不过。
斟酌着言辞,半晌后她才添道:“我也不知……”
“初初我的确是想再悔婚,和他不再重逢。”
当年他以温柔为饵,对她百般体贴又回护。
临了却是空中楼阁,美梦之外盈满欺哄与瞒骗。
他骗她一场,而今她亦还他一局温柔乡。
还他半年欺瞒,还西陈三年照拂之情。
从此山遥川远,她只是阮瑟,只属于她自己。
不必倚傍旁人,不必囿于情分,恣意洒脱。
可仅是月余后的如今,她竟心生动摇。
轻轻吹拂开氤氲在杯盏上的水雾,阮瑟敛眸凝视着微漾的波纹,“如若可能,待时机成熟后,我还是想离京。”
“去一处无人相识的地方,远离这些乱事。”
“我与他之间……”
缓缓阖眸,她兀自为这场孽海情天盖棺定论,“交由天命。”
他欺瞒良多,她亦有利用。
仔细论道,他们之间也能称作两清。
可因缘一事,又如何筹谋、盘算得清楚?
许是这茶水太过滚烫、热气又不住蒸腾,散而又聚,阮瑟只觉眼前都似飘起一层薄雾,氤氲目光。
“若无缘,我与他不过天各一方,各奔命途。”
“若缘分未尽……”
眸中清明不减,她的话音却陡然变轻,“那便再等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若还得以重逢,再清白自在地相爱相许。
“瑟瑟……”
谢夫人更是心疼地握紧阮瑟的手,“谢家有一房远亲在奉州。娘和你爹商议过,若你愿意,我们会将你送到奉州,无人能知晓。”
奉州那边,他们早已打点好一切。
只待阮瑟点头,东风俱备。
“奉州……”
在西陈与人斡旋三年,阮瑟虽不能时时刻刻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可已鲜少会轻露悲喜。
如今乍然得晓谢夫人和谢尚书的未雨绸缪,她却免不了面露讶异。
惊诧已无需多言。
她自是知晓奉州的。
位于大胤北境,与北晋更为临近,却不在边陲之地。
远离上京、远离赵修衍的封地,更是远离西陈。
于她而言,奉州是尽得天地地利人和的栖息之所。
更为巧合的是,母亲曾留给她的府邸铺子,其中就有散落在奉州的。
酝酿良久,阮瑟才寻回零落一地的清明,望向谢夫人迟迟问道;“娘,你和爹是何时……”
如此隐晦地行事,想来谢尚书为她筹谋已不是一日两日。
要避过京中众多耳目,躲过勋贵世家的捕风捉影,于谢家而言并不是太大的难事,但同样不易。
更遑论,谢家需要避讳的人还是赵修衍。
“在你回西陈无望时。”
谢夫人转而坐到阮瑟身边,轻轻将她拥进怀里,如同哄着稚儿,音声中满是疼爱与怜惜,“三年前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爹和我毫不知情,平白让你背负那么多。”
“你既是谢家的女儿,我们为你铺陈后路也是应该。”
让阮瑟好生靠在自己肩膀,谢夫人轻拍着她的手臂,“你爹行事隐秘,除却我们二人,只有你知晓此事。”
“往后若你离开上京,也不必担忧我们。”
谢家荣华加身,富贵泼天,轻易不会倾覆。
更何况族中英才甚多,克己复礼,自能当得起谢家门楣。
换言之,若谢家始终守正,不与叛军敌国两相勾结,再在上京立足百年也有余。
“再者,你卫叔叔也会为你遮掩。”
“那今日卫叔叔来谢家……”
“是为此事,又不全是。”谢夫人拭去她眼尾的湿润,“不会让雍王察觉疏漏。”
“娘不知你在等什么时机。”
“可你想走,就同娘说,我们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你阖该是欢悦且自由的。”
她的停栖,更应是她的自愿。
而非出于赵修衍、出于任何人的强留。
若是亲缘未尽,他们终会再有见面。
“娘……”
字字句句太过沉重,阮瑟从未想过谢尚书和谢夫人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阖眸,有清泪洇湿鸦睫。
她环住谢夫人的腰身,哽咽在喉。
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事,一切言辞又流于空泛虚无,万般不达意。
见状,谢夫人愈发失笑。
揉捏着阮瑟的脸颊,她笑着宽慰女儿,“离京之前,还有想去的地方,爹和娘得闲也要陪你再去。”
“没有。”
阮瑟握住谢夫人的手,摇摇头,“只去国清寺祈福就好。”
“为时尚早。”
“我暂且还不会离京。”
至少……
也要等到她和孟容璎清算过一切之后。
等到她和赵修衍之间遗恨尽消,两不相欠。
**
“小姐感觉如何,眼睛还难受吗?”
床榻侧,丹霞坐在矮凳上,一边换着巾帕、为阮瑟敷着眼睛,一边细细问道。
“已经好多了。”
阮瑟心底涌起后知后觉的羞意,探手就想摘下巾帕。
指尖还没摸到巾帕的边缘,便被丹霞眼疾手快地制止,“还需再等一盏茶。”
“当年您至少都要热敷一炷香的。”
“这才过了一刻钟。”
眼见丹霞要絮絮叨叨地提起在西陈时的旧事,阮瑟一改方向,连忙按住丹霞的手,“你这小丫头,都多少年的旧事了,还没忘记。”
这还是她方到西陈时的事。
偶时从梦中惊醒,眼尾都尚沾着泪痕,玉枕更是免不了一难。
酒醉后也会如此。
像是悲喜全然不由自主。
每每她失控哭过,丹霞就会为她热敷眼睛。
半年之后,她们便都不再留有这个习惯。
不曾想丹霞还记得清清楚楚。
“才三年而已。”
小丫头嘟囔道:“奴婢跟在您身边十余年,您的事都记得。”
“这种事没必要再记得。”
阮瑟哭笑不得,阖眸任由丹霞为她替换巾帕,舒目养神。
热气在眼前氤氲,分外舒缓,也更催人入眠。
她本就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覆着温热巾帕,这股倦意来得便愈发迅猛。
正是昏昏欲睡之际,苑内忽然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不高不低,又教人着实难以忽略。
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模糊字音。
隔着看似遥遥的距离,教人听不清楚话音,更听得不真切。
酝酿许久的困意也在须臾间烟消云散。
半撑起身子,阮瑟下意识想要拿走覆在眼上的巾帕,探手一空,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丹霞不知在何时已经取走巾帕。
揉揉眉心,她缓缓回神,扬声唤着丹霞,“苑中方才,是王爷回来了?”
“是。”
“只是王爷酒醉得太厉害,是陈安和老爷身边的人把王爷送回来的。”
如实回禀着,丹霞还很有眼力地拿过外裳,伺候阮瑟更衣。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苑外已经重归寂静。
仿佛方才的动静都是她梦中的臆想。
侧目望了一眼窗外,阮瑟复又看向卧房门前,依旧安静如昔。
“王爷在侧厢?”
丹霞点头,“王爷吩咐过,不能搅扰到您休息。”
“东厨已经在备醒酒汤了,再等片刻就能送过来。”
“我过去看看。”
似是想到什么旧事,阮瑟揉捏眉心的动作未停,“让丹溪去看看,府中可有异常?”
“尤其东厨和流觞苑。”
她清楚赵修衍的酒量,旁人轻易灌不醉他。
若不是与他饮酒之人酒量还在他之上,便是有人悄悄动过手脚。
可这里是谢家。
不是怀州府邸,应当也不可能是后者。
一边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她快步绕往侧厢。
几乎不消几句问话,甫一瞧见赵修衍的模样,阮瑟就反应过来是她想错了。
面色显红,凤眸紧阖,的确是酒醉酩酊。
见他一手搭在眼前,似在遮挡分外刺目的天光,阮瑟逐渐按捺住所有的担心,半是好笑地关阖好窗棂,又垂下帐幔,好教他安然入眠。
不想搅扰他休憩养神,将将整好床帐,她擡步就欲离开,再吩咐陈安去拿醒酒汤。
指尖方划过柔软帷幔,阮瑟尚未转身,身后便有人握住她手指,阻她离开。
“瑟瑟……”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低沉喑哑的音声回响在方寸床榻间,惹得阮瑟一怔,旋即便是哭笑不得。
明明自己都要醉得不省人事了,还要多问一句是不是吵醒了她。
心下说不出是何种感受,她挑帘侧坐在床榻,复上他前额,“还难受吗?”
“往常从没见你大醉过,今日怎么醉得这般厉害?”
顺从本心地握住阮瑟的手腕,赵修衍贴近她几分,“午膳时爹和卫叔叔一直斟酒,我不好推拒……”
两个人都是阮瑟的长辈,他更不能推却。
谢尚书向来深藏不露,卫鸿亦出身军中,酒量也非常人能比。
一来二去的,他终究还是难以挨下长辈这么厚重的“关照”。
“那也不能醉成这副模样。”
阮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状似无意地道:“原先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结果今日……”
“只爹和卫叔叔就能灌醉你,待到大婚之日,你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