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衍不留丝毫情面,同是讽刺地反问向沈太后,“娘娘高义,的确无人能及。”
睨向身侧不肯回护她一句的皇帝,沈太后只觉气血上涌,诸般淤结都化作一声冷哼,“阮瑟与她母亲身负重罪,雍王既还记得先皇,就该心系大胤,明哲保身。”
“若公主不认这份证据也无妨。”似是想到什么好戏,她倏尔放松,扬声朝外吩咐道:“把人都带上来。”
顺着沈太后的话音,阮瑟擡眸望向殿外。
三两侍卫押着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进殿,在他身后还跟随着两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以及一名丫鬟装扮的婢女。
在看清那婢女容貌后,阮瑟桃花眸半阖,目光与天光交汇时,尽是不可置信。
那是崔婉颐身边的婢女,常年与琉月侍奉在崔婉颐身侧,堪称心腹。
而那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亦是西陈使臣中的一位,随她留在上京。
阮瑟素日里鲜少与他有所交集,但对他也很是面熟。
电光火石之间,她倏然想明白个中曲折。
下意识地看向赵修衍,见他面色同是不豫,她朝他摇头又点头,启唇时只无声说了两个字:如旧。
这厢,沈太后已经开始着楚家人盘问西陈使臣和那婢女。
阮瑟回身,侧耳倾听着这一场谋局已久的盘问。
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那使臣身上衣衫完整,却像被人抽走全身气力一般,眉眼间尽是无精打采,说话时的气音也时高时低,是再明显不过的力不从心。
听到这一声声咄咄逼人的质询后,使臣一五一十地答道:“初时宫中定下的送嫁闺秀的确是六公主,但皇上知晓云朝公主曾与雍王殿下相识时,便又改了口谕。”
云朝是阮瑟的封号。
在皇都时,朝臣女眷皆以封号称她。
只是重回大胤后,就再未有人这般称过她。
听到着暌违已久的封号,阮瑟眸光低垂,并未急于拆穿他话中的错漏,只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雍王殿下向是与西陈不通往来,皇上得知公主与王爷有旧情,便想让公主从中周旋,好为西陈谋得一利。”
“当初是本王主动提及,要让阮瑟为送嫁闺秀,重回大胤。”赵修衍上前两步,站定在西陈使臣身侧,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不怒自威。
“使臣难道想说,本王一早就与西陈皇帝互通有无,做了这一局棋吗?”
那使臣摇头,慌忙告罪,言明不敢。
可下一瞬他又看向阮瑟,改了口风,“王爷有所不知,这一切都是公主亲自布好的局,只为了让王爷心生愧疚,再听从公主的枕边风。”
撞对七八分的内情,若不是知晓皇兄意不在东胤,阮瑟险些都要信了他的话。
她轻笑一声,“那使臣不妨说说,王爷做过什么,才会亏欠本宫至此?”
“还是说,在使臣眼中,王爷定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
更何况,她初初本就无意留在东胤,只一个月时日,也布不了什么惊天覆地的大局。
若论久长之计,楚家同是上京勋贵,崔婉颐亦要比她合适许多。
“微臣不敢诋毁雍王殿下英名。”使臣攥紧汗湿的双手,“只是当年公主冒死悔婚,不愿做旁人替身,这才随婉颐公主回了西陈。”
“此事在皇都人尽皆知,公主又何必多此一问。”
“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只那使臣话音将落的瞬间,赵修翊和沈太后都尚未发问,赵修衍却像是被触到逆鳞一般,蓦然擡腿,狠狠将他踹倒在地。
绣有暗蟒的玄色鞋靴继而踩定在他肩颈处,落下狠劲,恨不能踩碎他的琵琶骨,逼问出幕后之人。
似是有所预料,赵修衍掀起眼帘,目光晦暗如深,穿过重重凝重的虚无污蔑,甚是轻飘地划过楚家人的面容,最终落定在沈太后身上。
他是明晓的。
明晓在西陈,只有寥寥数人知晓他与阮瑟的旧事、知晓那如晦如苦的替身旧闻。
而这其中,定然没有在他脚下的使臣。
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太过不善又充斥着戾气,像是新仇旧怨一同袭来,只在今日要与她彻底清算。
沈太后心头一惊一颤,随之席卷而来的便是无法遏制的怒气,隐隐掺杂着惊惧。
哪怕是在当年,赵修衍昏迷半年得醒,知晓惠妃去世、储君易位之时,他都没流露出这样可怖的神色,似是想提剑上前,直问她颈上而来。
如今为了区区一个阮瑟,他就敢动了这样的心思。
不由自主地握紧扶手,沈太后平复着心境,沉声厉斥道:“赵修衍,你竟敢在金銮殿上动武!难不成当真要为一个投敌叛国的阮瑟背弃大胤吗?”
“使臣所言句句属实,你还不快放人!”
越说越无法平息心头的野火,沈太后先发制人,扬声差遣着禁军进殿,欲强行押制住赵修衍。
“朕看谁敢进殿。”
赵修翊起身,睨向殿中一行人,“没有朕的吩咐,擅闯金銮殿者,重赏八十大板。”
这哪里是在重赏,分明是要夺人性命。
方才沈太后亦是无诏而入,闻言她愈发气郁,深深吐息好几次后才稍有缓歇。
知晓今日事不能指望皇帝与她同站一处,沈太后阖眸,压下急于求成的心思,重将事端转回阮瑟身上,“人尽皆知的一桩事,又何须他人来教。”
“雍王关心则乱,但也不要颠倒黑白。”
“太后娘娘仅凭一面之词就能断定是非。若非本宫知晓太后是沈家人,险些以为太后也出身西陈,或着人特意去皇都探听过消息。”
在赵修衍对使臣动手的那一瞬,阮瑟就快步行至他身侧,并未劝谏他高擡贵手,放过已经受过严刑拷打的使臣。
她只站在赵修衍身后,离他半步之距的地方,无声地探手,与他十指相扣。
一如方才他对她的坚定与支持。
听闻沈太后的咄咄相问,阮瑟察觉到赵修翊的态度,言辞间亦少了几分不该有的客气与尊敬,“太后娘娘对西陈诸事这般了解,又率领楚家人行至金銮殿,过问国事,娘娘又意欲何为?”
“使臣大人所言非虚。”
原是侍奉在崔婉颐身边的婢女忽而开口,她跪地叩首,指认道:“在皇都,朝臣女眷都知晓云朝公主曾为雍王殿下的侧妃,是孟国公夫人的替身。”
“虞家内乱多年,云朝公主此行前来,除却想报复雍王殿下之外,亦是受了虞家大人的吩咐,意欲窃取大胤秘辛,交送御书房,谋得圣恩。”
“婉颐公主曾多次劝云朝公主放下执念,但云朝公主始终执迷不悟,奴婢的主子实在不想她越走越错,这才吩咐奴婢前来。”
她伺候在崔婉颐身边已久,耳濡目染之下,对西陈和东胤都很是了解。
阮瑟在看到她进殿时,心下就浮现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却不曾料到她会直接颠倒黑白,摘出崔婉颐与西陈皇室,偏又将虞家拖拽入水。
听着这婢女金振玉声的言辞,阮瑟启唇无声,半晌后才寻回清明嗓音,“婉颐平日里待你不薄,你今日离府上殿,当真是得了婉颐的吩咐?”
她与崔婉颐私交甚笃,称一句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倚照崔婉颐的性子,她定然做不出这等背弃她的事情。
更遑论是无中生有,着人亲口为她罗织罪名。
个中种种,崔婉颐本就毫不知情,又何谈劝她迷途知返。
阮瑟看向玉阶之上的皇帝,一手仍与赵修衍十指紧扣,提裙下跪,“瑟瑟有一不情之请,还望皇上应允。”
“公主但说无妨。”赵修翊擡手,示意她起身。
“还望皇上差人前去楚家,请婉颐公主入宫一趟。”
与这婢女当面对质。
摆手示意李辛着手安排,赵修翊乜斜向沈太后和楚家人,复又命谢嘉景跟上前去,一齐去楚家请人。
楚家距皇宫并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其间的金銮殿满是寂静,阮瑟一手与赵修衍相牵,一手轻抚着他后背,好教他宁神静心,“王爷既不愿多提旧事,只作不存在就好。”
“无须同旁人置气,旁人如何也与我们不相干。”
那是她不可宣之于口的晦暗心事,如今却成了他的逆鳞,提不得亦碰不得。
赵修衍垂首,轻声问道:“瑟瑟,你当真这样觉得?”
旁人每提一次,不过是在她心上再划一刃,再伤他一痕。
如晦如磨,他明晓她从未遗忘过。
那是他今生都不可磨灭的罪业,深烙在他所倾慕的姑娘身上,亦教他百般追忆,横生万千徒劳悔意。
可最令他奈何无方的,仍是她的云淡风轻。
阮瑟望进他的深邃目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知道金銮殿中还有无数人暗中窥探,她蓦然垂眸,模棱两可地道:“等回府后再说,眼下并不合宜。”
恰是余光瞥见谢嘉景和李辛回宫复命,她停了所有言语,转而朝他二人身后望去。
却不见崔婉颐的身影。
空无一人,只有天光翻卷着尘埃飘落,缓缓而行。
“婉颐不在府上?”
谢嘉景点头又摇头,俯身拱手地向皇帝复命,“婉颐公主未曾出面,只差楚家管家转述一句,她对云朝公主已经仁至义尽,还望云朝公主自重,好自为之。”
有如平地乍响一声惊雷,燎原的野火趁风而起,烧灼一片苍郁无踪。
好自为之……
阮瑟品着这四个字,竟不知该作何心绪。
她下意识地松开与赵修衍相牵的手,刹那坠落之时,一种温热又陡然向她而来,妄图牵住她摇晃的心神。
赵修衍紧紧攥住阮瑟的手,“瑟瑟,你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