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颔首,眸色归于淡然,无观悲喜。
朝谢嘉景道过一声谢后,阮瑟扶着丹溪的手,径自踏上马车。
“谢嘉景,我有事问你。”
阮瑟甫一进了马车,禁军随之而动,车辙声响起,催着一行人回往皇宫。
眼见他们要离开,如鸢急忙挣脱身旁人的桎梏,喊停谢嘉景,复又多添一句,“只一盏茶时间便好,可以吗?”
与谢嘉景随行的那名朝臣闻言,饶有意趣地睨了他一眼,放言道:“一盏茶的功夫,不耽误,谢大人先去寻如鸢姑娘吧。”
“本官缓行就好,谢大人不必着急。”
谢嘉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翻身下马后快步走向如鸢。
那朝臣余光扫向谢嘉景的背影,唇角轻勾,转而低声吩咐着下属,“你去知会禁军一声,放快步调,疾步赶回皇宫复命。”
这厢,甫一走到如鸢面前,谢嘉景径自牵住如鸢的手,开门见山地说道:“王爷亦在宫中,若是证据不明,公主今晚就能回到雍王府。”
“你不必担心,且先在府中等着消息。若有音讯,我及时赶来知会你。”
如鸢忍着没有抽回手,眉心颦蹙,“什么罪名,竟差遣得了禁军前来,亲自把瑟瑟请到宫中。”
“她还是西陈公主。”
若她没有认错,与谢嘉景同来的那名男子乃是孟国公的嫡次子。
亦是孟容璎的弟弟。
许是有三年前的那桩算计在身,一旦阮瑟与孟家人有所牵连,如鸢不由自主地就会多想,生怕阮瑟再在孟容璎手中吃了亏。
“尚未有定论。”谢嘉景摇头,对此讳而不言。
毕竟这次的祸端,也是起于阮瑟西陈公主的身份。
个中晦涩难定,事关朝政,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亦不能轻易与人言说。
哪怕在他面前的人是如鸢。
“我明白了。”如鸢会意,适时止住所有追问。
擡手替谢嘉景整理好衣襟,她后退一步,温婉笑道:“你先回宫复命,待宫中有消息后再知会我。”
“无论如何,你和王爷都一定要保下瑟瑟。”
听着她对阮瑟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担忧,谢嘉景心头涩然,依旧点头,应下她一切期许。
叮嘱过如鸢几句,他飞快地在她眉心印下触之即离的浅淡一吻,而后大步流星地折返,纵马疾驰,直回皇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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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
阮瑟顺步跟在谢嘉景和孟家公子的身后,不疾不徐地踏进殿内。
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龙首昂立其上,龙身盘亘,只一眼便教她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巍峨与压迫,似想迫人折腰屈膝,俯首称臣。
她虽是第一次到金銮殿,可在西陈三年,她没少去过御书房,对此等威压早已习以为常,心无惧意。
端着得体方雅的神色,阮瑟一边行至殿中,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为数不多的朝臣林立右侧,赵修衍赫然站于其列。
皇帝下手的第一人便是他,无声中足以言明他的尊贵与位势。
站在赵修衍身侧的还有几位稍显年长的朝臣,肃容正色,一丝不茍,显然今日这桩罪名不是可以一笔带过的小事。
而金銮殿的左侧,则是阮瑟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是阮吴氏,还有她的一双儿女。
明明其间只过了三年,阮吴氏却已生白发,鬓边凌乱,面容亦显得憔悴沧桑,整个人像是苍老了不止十数岁。
她尚且不到三十,乍然相见时,阮瑟却险些以为她有四十余岁,饱经风霜。
阮吴氏的一双儿女亦有十岁,较从前长高、也长开了许多。
只是他们眼中的嫌厌不改,看向她时还裹挟着再明显不过的怨恨,仿若淬过剧毒,又仿若刀刃,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阮瑟从前就不在意这一双弟弟妹妹,见状只与他们颔首,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置若罔闻。
行至殿内,她俯身朝坐于高位上的皇帝行礼,目色坦然、举止得体,不见半分心虚与忐忑。
赵修翊乜斜向玉阶之下的好弟弟,随意抚手命阮瑟起身。
见状,一旁的李辛很有眼色地开始问话。他指了指相依为命的阮吴氏三人,“公主可认得旁边这三位?”
“认得。”
阮瑟双手交叠、垂于身前,甚至都未曾偏头多看一眼,兀自认下这段并无亲缘的母女关系,“她是本宫父亲的续弦。”
“身边的是她的一双儿女,本宫只在少时见过他们。”
阮吴氏一听阮瑟这话就开始不依不饶,奈何她不能说话,只能急切地比划着手势,借此表露她的一切不满与怨念。
小女儿阮瑜也是个聪明的,见状赶忙转述着自己娘亲的意思,末了不忘添油加醋地指责阮瑟。
“娘说,在爹爹去世后,一直都是她含辛茹苦地把长姐养到十五岁。”
“不曾想长姐如今贵为公主,转头就忘记她这份养恩。”
“甚至将我们赶出家门,夺走爹爹留下的所有田产地契,让我们食不果腹,茍且偷生。”
似是想说尽这三年的一切委屈与折磨,阮瑜越说越气愤,目含恨意地瞪着阮瑟,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瞧见阮吴氏这副口不能言的模样,阮瑟下意识地蹙眉,“你不能说话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
阮瑜半步上前,怨恨愈加深重,“若不是你想要杀人灭口,我娘何至于此?”
三言两语说罢,她到底还顾忌着这里是恢弘巍峨的金銮殿。
她甚至都得罪不起一个位卑身劣的宫人,只能生生压下所有怨毒,半抱着阮吴氏无声低泣。
李辛轻咳两声,“她们既是公主的亲人,公主又为何要赶尽杀绝?”
“欲加之罪。”
“当年本宫只是一介孤女,无权无势,何来谋害一说?”
阮瑟三两句地拨弄回去,继而望向赵修衍,“本宫当年如何,王爷阖该再清楚不过。”
甚至赵修翊也清楚其中内情。
若仅为伸冤而来,阮吴氏到不了上京,亦走不进金銮殿。
眼下种种,不过是引她入局的障眼法罢了。
“公主当真是伶牙俐齿,不怪那西陈皇帝要特意差你来大胤。”
前脚话音刚落,下一瞬殿内就回荡起沈太后掷地有声的苛责,再为这场乱局火上浇油。
阮瑟回身,只见沈太后扶着心腹丫鬟的手,疾言厉色地走进殿内,一副要赶着定她罪责、当即处决的急迫模样。
在她身后亦跟随有两三位重臣。
是楚家的大爷、二爷,外加一位不具名的小辈。
她曾在崔婉颐大婚之时见过他们。
楚家正是多事之秋,沈太后不想着如何偏帮他们,反而带着人来兴师问罪。
好一招祸水东引。
心下冷笑一声,阮瑟面上不显,一边朝沈太后行礼问安,一边直言不讳地反驳道:“太后娘娘此话怎讲?”
“送嫁闺秀的习俗在西陈已逾数十年,此前从未有过任何差错。”
“再者,当初大胤与西陈为婉颐定下的送嫁闺秀并不是我。”
从年初开始,崔婉窈就不分昼夜地习练送嫁闺秀的所有礼节与事宜。
当初若不是赵修衍亲自去西陈迎亲,她还未必会站在金銮殿。
“即便太后娘娘能轻易定人生死,也该让瑟瑟明白缘由,不是吗?”
“通敌叛国之人,有何颜面问哀家缘由?”沈太后轻蔑地扫向阮瑟,径自走向玉阶前,“依哀家所见,阮瑟身为息州人,却为西陈驱使,沦为我大胤的罪人。”
“阖该凌迟而死,以告慰先祖和阮州牧在天之灵。”
沈太后说得不留半分情面,恨不能当即命人将阮瑟拖至午门处,即刻行刑。
尤觉不解恨一般,她还想多添一句,“西陈不识好歹,皇帝更应命人……”
“呵……”
赵修衍蓦然讽笑一声,打断沈太后所有的心狠手辣,“仅凭阮吴氏的一面之词,太后娘娘就能定下如此重罪。”
“依照如此,那楚州牧行凶作恶、谋夺他人军功,证据确凿,岂不是应该满门抄斩,敬告百姓和将士的亡灵?”
“你……”
沈太后蓦然回身,双目之中是再难将息的怒火。
借由长袖遮掩之下的双手紧攥成拳,她强行按捺住滔天的怒意,“哀家就事论事,千般万般都是为了大胤的安定。”
“哀家知晓雍王看重西陈公主,可你别忘了,你是先皇的三皇子,大胤的王爷。”
“切莫整日只耽于情爱,学了和她一样的作风。”
字字隐晦珠玑,沈太后只差没将忘恩负义、冷面薄情八个字扔在赵修衍脸上。
“不劳太后娘娘费心。”
赵修衍掀起眼帘,并无敬意地扫向沈太后,“本王也记得清楚,父皇在时,前朝后宫各不相干。”
“太后娘娘错把金銮殿认作永寿宫,也该再请太医好生调养身子。”
一边不留情面地反驳沈太后,他一边擡步,坚定地走离玉阶之下,走到阮瑟身侧,落定在她一步后,“瑟瑟是否为西陈悄送大胤秘辛,自有皇兄定夺,证她清白。”
“本王的人,姑且不劳太后娘娘置喙。”
寸寸笃定的步履仿若踩在她心上,给予她最为坚韧的回护与信守。
仿若万籁万物之中,他只听取她的片面之词,深信不疑。
阮瑟察觉其中,蓦然紧了紧双手,眸光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