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焰火
◎在这一刹她仿佛望见了归途的明丽晨曦。◎
湖畔风盛,裹挟着繁盛的、沁人心脾的荷花晚香,浓烈如沉地扑面而来,恨不能教人立时沉醉在这一汪花前月下中。
较之城内人潮熙攘的长街,城外显然要清净许多。
虽不至于空无一人,但湖畔宽长,彼此之间鲜少会有所搅扰;更遑论是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船楫之间相隔甚远,如同投身茫茫无垠的天地,各行虔诚,各奔天命。
今晚出府之前,阮瑟是与赵修衍一齐用过晚膳的,加之一路上她又吃了不少栗子,临了将将到湖畔时,她只觉得这份饱意分外明显,连带着牵连出些许懒意。
再被氤氲着水汽的夜风一吹,娇慵之中又逐渐有清明蔓延开来。
阮瑟用力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更为清醒。
垂落在鬓边的流苏也因此纠缠不休,碰撞出泠泠声响。
先她一步翻身下马,赵修衍长身玉立,倾站在马侧,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是困了吗?”
“也不太困。”阮瑟如实相告,捏紧装有灌香糖的纸袋子,“今夜吃得有些多,不太想动弹。”
一边说道,她一边躲开男人递过来的手,颇为娴熟地落地。
顺着月色临照,澄明眸光投落在泛着盈盈微光的湖面上,她只见为数不多的舟楫在飘荡,漫无归处,似在纯粹地享受这场静谧。
大多都是堪堪容纳四五人的小舟,鲜有较大的游船横陈在湖面上。
每只小船上都坠有两只橙黄色的灯笼,照亮夜色与归途,远望上去,有如碧空长星在湖中的落影,零星又连绵,甚是好看。
阮瑟倏尔起了兴致,揪住赵修衍的一角衣袖,她侧目,饶有意趣地问道:“我们也要乘舟吗?”
“嗯。”指尖三两下动作,赵修衍转而握住她的柔荑,轻轻揉捏着,“本就是要带你泛舟湖上的。”
前几日他就已经吩咐过陈安,诸事俱全,只差一个她而已。
“这段时日本王偶时受定远侯世子所邀,与他商议些许事情。有日恰在茶楼,我这才知晓怀州这一传闻。”牵着阮瑟的手,赵修衍与她慢慢悠悠地走在湖畔,这才应着她方才的问题。
“只是十余年前,西陈与大胤起战,不少男子都应征离开怀州,那几年的七夕便惨淡许多。”
良人有归,这互许情好的七夕才会热闹繁盛。
否则也只是求问无应,忧思不下。
再之后大胤击溃西陈,可征人到底未归,久而久之怀州人便也没了这份心境。
有些坊间风俗仍在,有些却被湮于尘沙,不知被柳山关外的荒风卷吹到何处。
怀州毗邻南秦,与西陈隔距尚远。
那战火怎么也蔓延不到此处。
阮瑟心有所惑,姣好且清丽的容颜上始终留有笑意。反握住赵修衍的手,她酝酿着几分追忆,“娘在彩笺里也提到过怀州的这片湖,这日七夕。”
“她和父亲就是这日相识的。”
在十余年前,在同样月朗星明的七夕。
“从前我确实没想过,还能再行过母亲曾经的路。”
“你若是愿意,等日后得闲,我们亦可随处游逛。”走出去约莫百余步,赵修衍缓慢站停在岸边,垂首看向怀中人,“山川大好,我们也会留下些许印痕。”
不必始终沿着夫人的行迹而走。
她是芸芸众生中的独一无二,自有更为独特的风光等她而临。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阮瑟眸光一闪,擡眸望向身侧人,浅笑轻盈又朦胧,“等大婚之后。”
“若王爷暂且不回柳山关,我们便四处走走。”
赵修衍定定低眸,与她四目相对,似是在确定着什么。
片刻后,他才迟迟应声,应允她所有许诺。
湖旁传来老翁的催促声,两个人适时止住所有的来日方长,着步登舟。
从前息州晴方天好时,阮瑟亦会与母亲泛舟湖上、尽兴而归,对个中种种自是再熟悉不过。
她不甚畏怯地踏上小舟,穿过舟篷去往另一端,扶着舟篷边沿而立。
临面水上,夜风拂面微凉,沾染着湖水的湿意,吹拂得人愈觉清爽,甚至还会觉得有些过于发凉。
“若是盛夏也有这么凉爽的风就好了。”阮瑟阖眸,无端生出几分不着边际的念头,“那样我也不用日日抱着扇子取风。”
赵修衍随在她身后,失笑于她天花乱坠的想法,“有了凉风,你可就不能再用果汤了。”
一面打趣着她,他一面为她系上薄薄的披风,严密包裹着她的身子,免受太多凉风侵袭。
“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
对上他颇为戏谑的目光,阮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反驳道:“孟夏那么热,你还要火上浇油。”
夏日里,她为数不多的快乐就是每隔一日就会尝到的果汤。
他已经不许她偏贪一口,如今还要再行剥夺。
佯装不快地轻哼一声,阮瑟抱着怀中仅存不到三中之一的糖炒栗子,偏头,目光转而投往稍显明亮的湖面,再不理会身侧人。
旁的小舟都是由老翁撑船,不疾不徐地在湖面上游走,仔细而缓慢地得享夜风皎月。
可阮瑟只觉身侧一阵微风乘水而过,推远她脚下的小舟,去往长湖的某一处。
有如走马观花般地路过三两扁舟。
她甫一回首,便见赵修衍一手搭在舟篷上,从后看仿佛是在揽着她肩膀,姿态亲昵又紧密。
不像是将将定婚的人,反倒像是成婚多年、依旧情好如初的璧人。
鸦睫轻颤,阮瑟眨眨眼,正要抛却这个无端而起的荒唐念头时,顷时听闻到一阵此起彼伏、甚是喧哗的声音,划破无垠寂静的长空,惊起湖上并不清晰的交谈声。
她霎时回眸,循声望去时,只见碧空中有艳烈焰火起落,璀璨夺目、更叠不休,如同一簇急火倏然腾跃,临照短如朝露的白昼。
簇簇相拥,起时逐渐拼合成她心上长昼,落时又似一点火星,燎烧着不知冰封多久的渊潭。
如一叶随水而流、随风而动的浮萍,在这一刹她仿佛望见了归途的明丽晨曦。
阮瑟侧目,望向近在咫尺的赵修衍。
橙黄烛光被他挡在身后,清冷月色临照,映得他眉目清冷又疏离,不似往日的明威凌厉,却愈发显得他高华无俦。
一身绛红色的锦袍勾显着他颀长身形、劲瘦腰身,恰与霜白清辉相得益彰。
明昼焰火或起或落,在碧空中乍然簇开的一瞬,冲抵中和了那股凝在他身上、有如林立群山之巅的傲然与睥睨,将他拽回滚烫红尘,温热魂魄。
即便没有四目相对的探究,阮瑟亦是知晓,这场焰火是他命人备下的。
恰是在七夕的好光景,恰是在湖心正中。
个中如何,已经是不言而喻的明朗。
眼前有什么在氤氲而生,她眨眨眼,未曾开口挑明。
她只缓缓回身后仰,纤薄直挺的脊背靠在舟篷上,如同卧进他怀中。
而后寂静擡眸,欢悦而涩然得赏着这场不知何时坠入湖中的焰火。
在她唇畔,偏又始终存余一抹真切且欢愉的笑容。
竭力按捺住想将阮瑟拥入怀中的冲动,赵修衍知她一心放在璀璨焰火上,这才稍稍侧首垂目,望向方才欲言又止的她。
同是未置一词,他定神瞧过她许久,才又无声回眸,探手揽上她香肩,没有再进一步。
亦是不曾强行消断横陈在他们中间的一步之遥。
直至长昼渐褪、簌簌而起的焰火缓缓收声,沉夜重临时,阮瑟才终于从这场盛大焰火中抽身回神,随风再度飘落到那蓬独属于她的浮萍上。
“怀州多时不放焰火了。”
“方才那场,的确教人尽兴。”
她随言出口,意图打破这不知该从何处消弭的缄默,“想来城中也会更为热闹。”
“许得今日光景,才不负它的璀璨。”赵修衍仍旧揽着她,温声道,“夜风凉了。瑟瑟,你想回城吗?”
“还不想。”
“我还不困。”
她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枚月白色的香囊,想交予赵修衍手中,“听母亲说,在怀州同度七夕的璧人,彼此之间都会互送信物,待来年七夕再行替换。”
“出行得匆忙,我也没有备下什么。只能将这枚香囊送给王爷,聊表来年追忆。”
赵修衍看着平躺在她手心的、绣有两朵玉荷的香囊,并未伸手去接。
转而看向空无一人的舟篷,他甚是合宜又好心地提议道:“你手里还拿着灌香糖,不便系这香囊。”
“先进去,你为我亲手系上就好。”
阮瑟垂眸,下意识紧了紧左手的栗子、右手的香囊,须臾后点头作应。
看似小且拥挤的舟篷,里面陈设却一应俱全。
供人小坐片刻的矮凳,一张恰是正好的几案,其上还放着一套摆放整齐的茶具,平稳地屹立在有些晃荡的小舟里,自成静谧。
随手把栗子放在小案上,阮瑟垂眸,一心一意地为赵修衍系上这枚崭新的香囊。
除此之外,他玉带上仍坠有另一枚已显年久陈旧的香囊。
绣工称不上精致,纹样却分外眼熟。
回到东胤、留在赵修衍身边的这段时日以来,她时常见他佩戴在身上。
更贴切地来说,这枚香囊本就是她所绣的。
原是挂在前院的床边,不曾想会被他日日留在身边。
如同往昔多少次,阮瑟并未多留心、也没有多问,只尽职尽责地为赵修衍坠好新的留念,末了提醒他一句,“好了。”
话音刚落,她轻轻拍手,就要再度起身、离开舟篷。
可就在将起未离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掌蓦然贴于她腰际、锢住她所有的步伐,教她重新坐回矮凳上。
阮瑟一惊,“赵修衍,你要……”
半段音声尽数被男人截堵在唇齿间,她只来得及发出细微而低低的呜咽声,而后便失去一切言语。
周遭万籁沉寂,夜风都被放缓,轻轻吹拂过湖面涟漪,不愿响出半点惊扰。
而阮瑟的面前亦只余下一个赵修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