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步摇的流苏很长,许是受了拨弄,它刚落到阮瑟发髻上时便摇曳不停,轻微摩挲在她侧脸,泛起若即若离的痒意。
剥栗子的动作一顿,阮瑟擡手抚停流苏,又顺而向上,探到簪头。
抚摸片刻,她心下有了估量,这才擡眸望向身前人,裹挟着笃定地问道:“是扶桑花?”
之前那朵扶桑花在她书房住了好几日,直至彻底枯萎后阮瑟才处理了它。
日日相对,她自是明晓扶桑花的模样与轮廓。
见赵修衍点头,她哭笑不得,“你不是去买栗子吗,怎么还多了一支扶桑?”
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赵修衍不咸不淡地收回目光,径自揽上阮瑟腰身,拥着她走向长街更深处,“我回来时正好瞧见这只步摇,觉得与你今日的秋衫很是相衬,顺手买的。”
“还喜欢吗?”
她只是探手摸了几下,还没仔细看过这步摇的全貌,哪里评得上一句喜欢不喜欢。
阮瑟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到底还是选择哄着赵修衍。
一面将已经剥好的栗子送到他口中,她一面应声,说着已经逐渐步入娴熟之境的甜言蜜语,“自是喜欢的。”
“今夜这栗子也很是香甜。”
“比母亲描述得还要再好上一些。”
赵修衍稍用力道,拥紧怀中人几分,未置一词,只揽着她踏向月色更远处,直临城门而去。
离开热闹非凡的长街,又转过几条大街后,两人这才行至城门主道上。
不远处陈安牵着一匹好马,甫一看清赵修衍和阮瑟的身影后,他立时牵带着骏马上前,“王爷,属下已经安排妥当。”
赵修衍点点头,示意他先退下。
“只一匹马?”
明朗清冷的月色下,阮瑟看着不远处的马匹,眼波复而辗转至赵修衍身上,似有所感,“王爷要与我同乘一骑?”
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答案,她只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更不期待赵修衍的肯定答复。
护好怀中尚余半数的栗子,阮瑟踩上脚蹬,利落地翻身上马,握了握缰绳后嘀咕道:“回到大胤近两个月,我都没再去过马场。”
出府时多是乘有马车。
她都好久没恣意畅快地驭马奔行。
初时她尚且不会骑马,还不觉其中多少乐趣。
可在西陈三年,她又的确贪恋临坐马背、策风而行的感觉。
辽阔无垠的马场,凉爽轻风相伴,纵马疾跑时直教她忘记所有烦恼与不快,仿若奔向万里旷远的自由,自在随心。
阮瑟不禁喟叹一气,“当时还是卫二哥哥教会我骑马的,得闲时要是再能去马场一次就好了。”
“等回京后,本王带你去京外的马场。”
赵修衍手握缰绳,将她紧紧困在怀中,策马在城内缓行,“中秋之后,文武百官亦要去围场秋猎。你若愿意,届时本王再教你狩猎。”
她是初学,猎只兔子想来还是可以的。
“不了。”阮瑟不作犹豫地回绝他的提议。
稍稍侧目,她向后望了赵修衍一眼,手上继续剥着栗子,“当初卫二哥哥也教过我射箭,但那弓箭太重,我拉不开弦,后来就不学了。”
“秋猎时王爷随着皇上去狩猎,我绕着马场骑行几圈就好。”
听着她井井有条的安排,赵修衍眸色晦暗地望向她,应罢一声“好”后便再无下文。
碧空清辉临照下,马蹄声渐起,扬荡着不甚明显的尘埃。
万般平静之中,只有男人握着缰绳的手愈收愈紧,指节泛白,青筋纹路时隐时现,破坏着些微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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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陈安乍然出现在城门官道上时,阮瑟便知晓赵修衍在城外早有安排。
她失了那份好奇的探求心,一路上便也不多问,只安安静静地靠在男人怀中,一心一意地剥着香甜软糯的糖炒栗子。
出于对赵修衍的关心,她在剥好栗子后还时不时喂他几颗。
他亦不作反驳,欣然接受她的好意。
城内尚有林立的房屋遮挡些许月色,甫一离开城门,疾驰向城外后,目之所及一片辽阔无阻,偶有三两点灯火点缀着田野,有如璀璨星子坠落人间,温暖且充盈着烟火气息。
弦月在前指引,清辉倾洒而下,更显寂静与明亮。
同时明朗了官道上的一切光景。
瞧着迎面而来的、逐渐清晰的一队人影,阮瑟不由得拍了拍赵修衍的手,半是笃定半是犹疑地开口,“王爷,前面为首的人是定远侯世子吗?”
不论是身影还是那稍显模糊的模样,都与那世子有几分相似。
这么晚了,他竟还会离开城内。
赵修衍一早便认出定远侯世子,闻言点头,“是他。”
他辰时离开城内,而今才折返回来,一队人马未减,又并不显疲惫。
缓缓勒停马蹄,赵修衍蓦然想起陈安前两日所回禀的事——
有一方不知出自何处的势力正在接触南秦世子,始终都是悄无声息,难以立即摸清底细。
他们皆是身怀武功,很是谨慎与警惕。
每次与定远侯世子会面,都是来去无踪,陈安截获到手的书信也多是密语,不是四国之内的任意一种。
且不知意欲何为。
从诸般零碎无方的讯息中,赵修衍只从中断定与东胤无碍。
却也只是暂时。
定远侯世子显然也发现了赵修衍与阮瑟,走至近前后,他勒停马步,甚是友好地与赵修衍寒暄,“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要同公主出城?”
“今日七夕,府中事务繁杂,本王随她去城外躲两日清闲。”
赵修衍不冷不淡地应着,借着晴明月辉打量着定远侯世子。
锦袍依旧纤尘不染,他的面色亦是如常。
比起前几日的愁云惨淡,今日的他显然更为闲适,眉目都舒展,愁绪一扫而空,教人多加端详便能看出他难挨的愉悦。
“确是如此。”定远侯世子握着缰绳,款行两步,又始终控制着分寸,不曾逾越半步,“城内多热闹,终归比不得城外景好又安静。”
“此前本世子就听说王爷已经请旨赐婚。”
“而今见王爷和公主这般情好,想来是婚期将近。不知王爷将婚期定在了何月?”
虽是问向赵修衍的话,半中却被阮瑟截了过来。
身子前倾,她离开赵修衍温热又被夜风染得微凉的怀抱,“大婚一事要由宫中商议过后才知,待宫中算下良辰吉日后,本宫定会差人为世子送一份请帖。”
“届时还望世子不远千里、前去上京赴宴。”
“若是合宜,世子也可携令妹同来,本宫与王爷一定会好生招待。”
猝然提到自家那成事不足、反倒身陷囹圄、无法自救的好妹妹,定远侯世子的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颔首应声,“既是公主相邀,本世子定是要前去上京、沾沾喜气的。”
“舍妹亦会到访,叨扰王爷公主。”
“世子是客,这本就是府上应该的。”
阮瑟与他一来一往,笑容得体又敷衍,“待本宫与王爷回上京时,还要再与世子和小姐叙叙旧。”
“自然。”
“舍妹不日就要回到南秦,到时还望公主拨冗前来。”
定远侯世子竭力维持着温和友好的神情,三两句相邀后,他便借着舟车劳顿一由告辞,带着一队人马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疾驰奔回城内。
赵修衍亦是策马,继续奔向城外长湖。
并未将与定远侯世子相遇一事放在心上。
倒是阮瑟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慨叹,“定远侯世子当真沉得住气,这份同人虚与委蛇的功夫也见长。”
定远侯嫡女的下落,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每次见面依旧维持着心照不宣的进退与试探。
她将府上消息瞒得严实,只当挽月阁是空置;定远侯世子亦是当做自家妹妹贪玩,不知去了何处,每日仍旧派遣随从四处寻人。
甚至还托了镇守怀州的士兵一同出城,逐地寻人,未曾忽视一处。
彼此都将这台戏唱到了极致。
而定远侯世子如今松口,想来不止是丹溪与他商谈得有了进展。
赵修衍亦是如此。
“这里是东胤怀州,有本王在这里,他只能如此。”
失去楚州牧的帮扶,不论是为了南秦还是为了他的妹妹,定远侯世子都只能时刻小心谨慎,再时常与高瑞商谈个中事宜,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不过这其中,未必没有第三人的推动……
阮瑟后仰,重又半躺回赵修衍的怀里,“若是王爷与南秦商谈得宜,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
“我好做个顺水人情,将人送回去。”
整日听得那些车轱辘话,她感觉自己都要倒背如流了。
“好,待南秦事罢后,我便带你回京。”赵修衍轻笑一声,低首,在她耳畔道,“今日七夕,恰是大好光景,身外事暂且不论。”
“你若困乏就先小睡片刻,待到湖畔我再唤你。”
夜风清凉,吹拂得阮瑟愈发清明。
她恰在想丹溪那边的进展,听到湖畔二字后不由怔神,轻笑道:“临湖对月,同看鹊桥,王爷这是从哪来得晓的传闻?”
这是怀州七夕的坊间习俗。
当然,是已经被遗忘的风物。
不曾想又被他捡拾起来。
复与她同度。
阮瑟一手撚弄着已经有些微凉的栗子,不知怎的忽又想起年前的那枝连理。
连理长恒,临湖鹊桥。
他好似向来对她用心,更甚以往。
侧首,她意味不明地扫了赵修衍一眼,重又垂眸。
继续玩弄着尚未剥壳的栗子,偶尔吃下一颗,却再没喂过身后人。
作者有话说:
“牵复,吉”;“舆说辐,夫妻反目”两句化用都出自《周易·小畜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