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下药
◎“瑟瑟,你快先走……”◎
怀州位于东胤南境,天暖气温,灿阳醺人欲醉,大朵大朵的绣球花漫路,扶桑偶立其间,勾勒出季夏最为盛丽的葳蕤。
临站在一家绣坊面前,阮瑟缓缓收了油纸伞,提裙踏进铺面。
巳时的天光恰是大好,不至于太过熨热,绣坊中早有夫人小姐前来挑选绣纹样式,夹杂着三两句低低的询问声与商议声。
阮瑟甫一走进铺子,就有一很是伶俐的丫鬟迎上前,招待有礼的同时不忘问询着她的喜好。
“你们掌柜今日可在铺中?”
摸出一支珠花,阮瑟递给那小厮,“你就说有故人前来拜访,还请掌柜代为引荐。”
或是铺中早有吩咐,那小丫鬟闻言并未多问,接过珠花后就马不停蹄地去往后院。
阮瑟则跟着另一名丫鬟上了二楼。
不多时,二楼雅间的门便被人叩响。
放下手中盈着浅淡甜味的清茶,阮瑟扬高音声朝外应道,须臾便见一名裙着低调敛华、盘着妇人髻的女子推门走近。
“夫人可是赵秦赵公子的家眷?”
那夫人开门见山一句话,直教阮瑟陷入愣怔之中,而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些僵硬地点头,“他的确姓赵。”
依照昨夜赵修衍的叮嘱,她从那封书函从寻出半张鸾鸟图腾,像是递送暗语一般交给对面的掌柜,“迟迟来访,还望掌柜莫怪。”
比对过两张恰能合二为一的鸾鸟,掌柜冁然一笑,“不妨事。”
“有缘人值得一等。”
既都等过了十数余岁的春秋,这一年半载的光阴就显得微渺。
“正巧母亲在院中小憩,夫人且随我来。”掌柜收好珠花与鸾鸟,起身为阮瑟引路。
这间绣坊并不小,前铺摆放有各式各样的绣花纹饰,后面则是三进的院落。
跟随着掌柜的步伐,阮瑟一路行至最后一进的小院。
行步途上,她矜着礼数目不斜视,只偶尔与掌柜交谈几句。
报上母亲在东胤的名姓,她有些迟疑道:“掌柜从前可认识我母亲?”
“何止认识。”
掌柜笑言,“这铺子中还有不少绣纹是梁姐姐教给我的。”
“十余年过去,我和母亲都觉得不会再有人寻过来了。”
没想到柳暗花明,她们终究还是等到了。
尽管等到的并不是梁玖湘本人,而是她的女儿。
聊且慰藉。
临近第三进院落的门口,掌柜停步,“我母亲就坐在院中,夫人有何事想问直言便好。我就不打搅夫人了。”
“我已差人备下食膳,夫人若是不嫌,且留在院中用罢午膳再走。”
颔首道过一句有劳,阮瑟应下掌柜的话,叩门三声后才轻轻推开院门进去。
这木门年久失修,端得一副不甚安稳的模样,推门时都会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吱呀”声,蓦地惊醒正躺在躺椅上沐浴天光的老人家。
“夫人来了。”
年岁已逾半百、青丝尽数归于花白的老人家闻声睁眼,和蔼一笑,朝阮瑟招招手,“是玖湘的女儿吧。模样果真俊俏得很,和你娘当年不相上下。”
阮瑟莞尔,“夫人恭维我了,母亲要比我好看许多。”
半坐起身,周老夫人指了指一侧的躺椅,“老婆子我可从来不说讨好人的话。”
“老身姓周,夫人若是不嫌唤老身一句周奶奶就好。”
闻言,阮瑟落座,乖乖地唤了一身周奶奶。
又主动报上名姓。
“阮瑟、赵秦……”
“你们夫妇二人不止模样相配,就连名字都如此般配。”
轻言念叨几句,周老夫人感慨罢一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后,这才娓娓道明从前之事,“此前赵公子寻来的时候,老身险些以为是寻仇的人,直到他拿出些许纸笺后老身才信了他。”
“当年你娘的才华甚高,却甘愿屈居于这小小绣坊中,隐姓埋名。”
说着,她探手,有些颤颤巍巍地捧过一旁的妆匣、递给阮瑟,“这是你娘当年交给老身的东西,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言简意赅的三两句话,却像是为阮瑟洞开一扇她从未触及到的门扉。
门后不知藏有多少旧事,尽数缩略于这一方妆匣之中,在她手中仰得天光。
妆匣上挂有一把分外精致的小锁,是梁玖湘在世时常常教她如何打开的锁型。
随手摆弄几下,阮瑟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匣子。
里面装有一只篦梳、一颗红豆、一尾半是蜷缩的锦鲤玉佩,还有层层叠叠的彩笺。
林林总总许多样物什,齐整又凌乱地塞满了大半个妆匣。
她一面避开那些信物、取出彩笺,一面与周老夫人话着闲聊,“寻仇?我娘当年在怀州过得……并不太平吗?”
“老身遇到她之前或是不太好。”
周老夫人端着清茶,摇摇头,“老身当年去祭拜母亲,在山上遇见的你娘。”
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身上还有不少血痕。
箭伤有之、摔伤有之、擦伤亦有之。
端看起来便教人觉得可怜又惊诧。
“初时老身开这家绣坊,就是为了救扶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儿。遇见你娘后,老身就顺理成章地将她带回城内,好生调息着。”
“后来她清醒过来,便言明姓名,留了下来。”
阮瑟一边听着,一边一目十行地翻阅着信笺。
越是往下看,她便越觉得惊心。
便连攥着纸笺边缘的手都微微收紧,指骨露出一种苍白。
她娘当年的确是改名换姓,为的不是提防西陈,而是虞家。
虞家……
唇畔扯出一抹讽笑,她继续往下扫读,耳畔依旧回响着周老夫人的话。
一步又一步地印证了信上的内容。
“当年听你娘偶尔提起过,她还有一个竹马,但两个人在前来怀州的路上失散,下落不明。”
二十三年前,她娘欲与卫鸿私奔离开西陈。
借由护送皇孙一事离开皇都,安顿好两位皇孙后,他们便一路南下,临往南秦。
不料行至半路时忽逢刺杀。
有如一阵无端而起的强劲妖风,霎时吹散依偎在平静湖面上的两方浮萍。
“有一日你娘出去采买丝线,回来时神色匆惶,不久后就有南秦使臣在街上寻人,老身替她遮掩了过去。”
当年南秦和西陈之间的关系尚且密切,长久驻留在南秦的使臣之一,便是虞家二爷。
西陈人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入大胤,却可以混入南秦使臣之中。
再趁机寻人。
“你娘听说她那竹马已死,足足颓丧了一个月。再三个月,你娘遇到你父亲,不久后就随他离开。”
絮絮叨叨、漫无目的地道明从前事,周老夫人喟叹一声,夹杂着无尽的感慨,“你娘离开之前,只留下这个妆匣,说日后若是有缘,自会有人来取。”
信物便是那刻着鸾鸟图腾的古琴。
以及她亲笔的书信。
二者缺一不可。
当时只道是暂离,不曾想一等便是二十余岁。
众数纸笺,阮瑟不知不觉就已翻阅到最后一页。
其上字迹依旧清晰,银钩铁画,清秀中饱含大气,却又字字凄怆难言。
以尾句悲悯尤甚,落尽母亲一生喟叹——
“世子已亡,我且了无生志。得遇启舟,又如飘蓬起风,堪堪生根。若得有女,当记周家厚谊,宽谢故人恩。”
反扣下信笺,阮瑟阖眸长叹一声,终于明了母亲弥留之际,托她要寻的故人是何人。
那句年年落在祈福灯上的诗句,是寄于卫鸿,却又不完全是他。
从一开始她便寻错了方向,又拿错了线索。
兜兜转转,却把母亲送回不堪回首、百般逃离的虞家。
多讽刺。
她眸色黯暗,氤氲着破碎清泪。
讽然一笑,不知是笑她自己还是在笑这轮回不休的天命。
攥紧手中微微泛黄的纸页,她摇摇头,为母亲那身不由己的过往、抉择后又踏入绝路的悲枉。
虞家……
当真是博得一手好算计。
时隔二十余年都不肯休止。
心下波涛汹涌,阮瑟竭力保持着浅淡笑容,同周老夫人道谢。
周老夫人亦是慈眉善目,和蔼笑着,为她拭去眼角的泪,宽言安慰她几句。
缘着答应留在绣坊用午膳,前尘往事尽明后,阮瑟继续坐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周老夫人闲聊着,或是言及母亲的旧事,或是描摹着息州的风光,惬意又忘忧。
府上备下的午膳多为颇具怀州风味的膳肴,大多都是梁玖湘当年偏爱的菜色。
在周老夫人和掌柜的声声追忆中,阮瑟被哄劝着用了不少,停箸后只觉懒意携着困意一同入怀,拖拽着她不想起身,恨不能当即入睡。
凭着尚且清明的神志对抗着懒意,她婉拒掌柜的好意,复又问明母亲当年常去的地方,欲借此故地重游。
“且先不急。”
阮瑟正欲离开之际,忽被周老夫人握住手腕,阻了离院的步伐。
回身,她颇有几分不解地看向老夫人,轻声细语地唤过一声周奶奶,“您还有要叮嘱瑟瑟的事吗?”
周老夫人笑着摇摇头,挥手示意丫鬟去绣坊外折了一枝扶桑花。
“怀州喜热闹,民风也淳朴许多,不似上京有那么多礼数规矩。”
“在怀州,若女子鬓边簪有一朵扶桑花,旁人便知晓她已嫁人、或是议好亲事,不会再有男子上前搅扰那女子。”
一边为阮瑟解释着,周老夫人一边接过盛开得艳烈炽红的扶桑,欲簪在她鬓边。
见状,阮瑟忙低下身,好方便周老夫人为她簪花。
“你与赵公子情好,簪一朵扶桑能省去许多麻烦。”
“也省得公子起了误会。”
探手摸向别在她鬓间的扶桑,阮瑟心下五味杂陈,但还是应下周老夫人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