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绛红、一袭棠红,若旁人不知他二人的恩怨纠葛,当真要以为他与阮瑟新婚燕尔、情好甚笃。
赵修衍转动打量着酒盅,乜斜着看了敬王一眼,笑意寡薄,不达眼底,“日前南秦三皇子也这般恭贺过本王。”
“眼下婚期未定,等大婚之日,本王定会请小六你和南秦三皇子一杯喜酒。”
听到那声暌违已久的称呼,敬王唇角一抽,不禁打了个寒颤,愈发拥紧怀中美人,讪讪一笑,“皇兄与公主破镜重圆,大婚在即,弟弟自是要备上厚礼,沾一沾喜气的。”
说罢,他就着美人的手,稍稍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闭目之时遮掩住所有的阴鸷与不快。
按捺住心下所有沸腾奔流的冲动,再睁眼时敬王又恢复一贯的风流模样,与美人不住调.情。
不多时,赵修衍就扶着沈太后行至太极宫。
本就是为赵修衍饯行的小宴,席间自少了几分拘束,沈太后难得和善,慈眉善目地问询着阮瑟何时大婚,好弥补上三年前的遗憾。
甚至还很是未雨绸缪地言及孩子的事。
可不论沈太后问什么,都会被赵修衍三言两语地拨回去,不动声色地移嫁到赵修翊身上。
就连风流快活的敬王都逃不过这一番嫁祸与盘问。
无须与沈太后虚与委蛇,还平白看得一场好戏,阮瑟自是乐得沉默,只与谢夫人话着几句闲聊,隔岸观火地望着这场饯行宴上的一切往来。
朝堂内外事务众多,金銮殿亦堆积着不少奏折,一炷香后,赵修翊便起驾离开太极宫。
见状,赵修衍随意寻了个得体的托词,带着阮瑟一同离席。
戌时过半,夜幕如沉,星野垂落,远望上去一片零星璀璨,簇拥着如水的月色,相得益彰。
阵阵夏风拂面而过,阮瑟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漫无目的地开口,“早年敬王那般大胆,今日还能稳坐在太极宫中,也是难得。”
“毕竟是皇室宗亲,他既安分,上京也要容得下他。”
敬王私养精兵、私铸兵器的确不假,当年在别院亦留下不少证据,可既然他没有明目张胆地造反,那这事便只能成为心照不宣的秘辛。
贸然动手只会伤了宗亲和睦,教人以为是捕风捉影、赶尽杀绝。
“王爷也是沉得住气。”
“当日敬王伤你,王爷还要祝他子女绕膝,安得美满。”
阮瑟哂笑道。
方才在席上,沈太后问及赵修衍子嗣一事作何打算,他甚是干脆地把所有话都推到敬王面前,或又转嫁到赵修翊身上。
美曰其名他们二人都有不少姬妾,而他自己大婚未成,府上院落皆是空置。
开枝散叶一事自与他无甚相干。
论逢场作戏的功夫,她的确不及赵修衍十之有四。
有些愉悦地低笑一声,赵修衍握住阮瑟的手,与她一同缓慢而惬意地行走在御花园的青石小径上,“不恭祝他儿女绕膝,沈太后便要盘问到你我身上。”
一番敲打和暗示罢了,这人是谁并不重要。
他可以,敬王可以,甚至连楚景瑞都可以做这刃匕首。
并非不能应下,可他终究明晓其中曲折,又有所顾忌。
阮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作势便要抽回手,却被赵修衍紧紧握着,无法撼动半分。
她眉间染上几分不耐,婉转清丽的嗓音一沉,“雍王殿下……”
话语未尽,小径不远处同是响起一声“雍王殿下”,而后还接有对她的问好。
稍一愣怔,阮瑟掀起眼帘,借着明朗月色看清楚眼前这人,不由得笑出声来,“宋国公夫人,好久不见。”
音声刚落,她就敏锐察觉到赵修衍换过一只手、重又握住她,顺势还揽上她腰肢,拥入怀中。
得寸进尺。
这孽缘还真是一段接着一段,都教她给碰上了。
她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但到底没有阻止赵修衍的动作,只平静含笑地回望着孟容璎,“自婉颐大婚时一别,本宫倒许久没见过夫人了。”
这边小径僻静,虽是临近御花园,平日里却鲜少有人往来。
道旁尽是花木,只此一条单行的小路,避无可避之下,孟容璎只得停下步伐,先声夺人地同赵修衍及阮瑟请安问好。
“许久不见,公主可还安好?”
“家有祭拜之事,我近来并未在京中。”
舍却“本夫人”的自称,孟容璎擡眸打量赵修衍片刻,复又瞧向阮瑟,笑容熟稔妩媚,了以掩饰话中的别扭意味,“公主若是想同我许久,直差人到国公府上递好拜帖,正巧我在府上也无事。”
“不了。”
阮瑟含笑回绝道:“正逢本宫近日也不在京中,有劳夫人好意。”
“等何时回京后,本宫得闲再见夫人。”
“那我就等着公主请帖了。”孟容璎笑容不改,错身站在小径边缘,好教赵修衍和阮瑟先行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阮瑟随意睨了孟容璎一眼。
目光恰巧落在她颈侧,半明半昧之中,她好像在那株曼珠沙华上看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浅淡痕迹。
明暗交替之际,她看得也不甚清楚。
又不能拦下孟容璎仔细盘问一番,既奇怪又冒昧,还有可能惹起她的疑心。
得不偿失。
阮瑟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随赵修衍一道离开。
直至走出宫门,踏上马车后,她才戳了戳身旁的赵修衍,“我瞧着宋国公夫人颈侧的曼珠沙华甚是妖冶好看,那是她寻人纹上去的吗?”
“不清楚。”
“本王向来不关心她。”
赵修衍还以为她好奇什么,甫一听是与孟容璎相干的事,他不作犹豫地回绝道。
翻过一页兵书,他复又谨慎添道:“瑟瑟,我如今分得清楚,自不会再偏看她一眼。”
“更不会再做出什么荒唐事。”
“……”
阮瑟启唇,一番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同他形容。
片刻迟迟后,她摇摇头,没再应声。
**
金銮殿中一片通明,赵修翊临坐在内殿的小塌上,秉烛批阅着奏折。
榻里已累了半桌高的奏折,归分入好几小堆。
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缓缓搁下朱笔,一边阖上奏折,一边回身去孟容璎的手。
毫不费力地将人揽在怀中,浅淡怡人的幽香萦绕在鼻端,赵修翊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今日怎的来得这般迟?”
孟容璎有些魂不守舍地环上男人后颈,抿唇,面色略显苍白,“来的路上,我不小心碰见了雍王殿下和阮瑟……”
那条小径她走过无数次,缘着一早就算好时辰,她在路上从未遇到过任何人。
只今日是个例外。
若是寻常宫人,待她日后私下里敲打一番也就罢了;偏这意外发生在赵修衍和阮瑟身上。
这两个人,没一个是她动得了的。
“上次崔婉颐大婚,阮瑟就存了试探我的心思。”
“眼下再被她撞见,万一她发现什么端倪,你我之间……”
话语点到为止,可孟容璎的担忧却在无声蔓延。
或是有旧怨在身,过往二十多年,她只感受过两次心慌意乱。
一次是在当年,烈红惊天的大火吞毁掉宋国公府的那夜。
她落得容貌尽毁的下场,不得已改容换貌,用一株妖冶无双的曼珠沙华遮挡丑陋伤痕。
第二次,便是在今夜。
在她看到阮瑟之时。
若被阮瑟勘破其中内情,那她的下场只会更为惨烈。
赵修翊愈发揽紧她,安抚似的轻吻自她眉心一路蔓延至颈侧的花叶处,“你来之前,朕已经知会过惠妃一声,她自会替你遮掩。”
“今夜你只是入宫去陪她,仅此而已。”
一边下意识地仰起修长白皙的颈脖,回应着男人的浅吻,孟容璎一边攥紧他明黄色的锦袍,气音霎时带有微喘,“她当真……不会背叛你吗?”
“不会。”
再不管几案上的奏折,赵修翊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朕既培养她多年,这点忠心她还是有的。”
“等等……”
“之前在怀州的孟家宗亲……如今是不是……也该调任回京了?”
红帐之中,孟容璎时断时续地问道。
男人微哑微沉的气音随之响起,“楚家人已经赴任,不日就能回京,自有吏部安排。”
“倒是今日太后有催着皇嗣一事,朕与你多年,怎还不见消息?”
**
临行怀州匆忙,丹霞只依照吩咐收拾好路上一应用物。
此行不知归期,其余的物什只能等行至怀州后再作添补。
六日后,忍下一路舟车劳顿,阮瑟终于随着赵修衍踏入怀州地界;又辗转一个日夜,翌日黄昏时,她才得以离开这辆奔波一路的马车。
一路不算颠簸,但亦不太安生。
缘着南秦与东胤事急,阮瑟拒绝了赵修衍入夜后歇在客栈的提议,换得六夜并不安稳的入眠。
醒来时坐着马车赶路,入梦后又亲手摇动船桨,游荡在并不美好的仙海中,几日下来,她只觉自己都清减不少,更是急需一场好眠。
临到州内府邸,用罢晚膳又出了湢浴,阮瑟一眼就望见赵修衍坐在窗前,不知在摆弄着何物。
她只能望见赵修衍挺拔笔直的脊背,却看不清他拿着什么,隐约间只瞧见几张纸页一角。
擦拭着青丝,阮瑟故意走出声音,“这么晚了,王爷还不睡吗?”
“还不急。”
见她过来,赵修衍先行阖上窗棂,继而收整好铺陈小半个几案的纸笺。
看着不可胜数,放好后只能充盈半封书函。
未用火漆封口,他兀自将书函推递到阮瑟面前,“明日本王要去楚州牧府上,或是一场接风宴。”
“瑟瑟,你若不愿去的话,就去这里看看吧。”
与书函一同落在阮瑟眸中的,还有一张纸笺。
上面只写了一小行字,看起来是谁人住处的落址。
阮瑟心下默念了一边,擡眸,目露不解地问道:“王爷认识这家人?”
“不算认识,但也有所牵连。”赵修衍摇头又点头,“瑟瑟,这是你母亲曾住过的地方。”
她母亲?
阮瑟身子一僵,似有什么在她心头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头晕目眩,踉跄好几步后才扶着什么东西、勉强站稳。
捏紧手中字条,她顿觉口中满是艰涩,“这三年,王爷竟还在找这些东西吗?”
知晓母亲的郡主身份后,她本不对怀州抱有任何期冀。
她甚至都无法确定母亲是否真的来过怀州。
个中曲折隔着太久的年岁,踪迹不见,又真假难辨。
她全然未曾料到,赵修衍会如此执迷。
凭着一记鸾鸟图腾、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他竟真的寻到蛛丝马迹。
又亲手带至她面前。
阮瑟眸光一闪,垂眸抿唇,正在斟酌措辞时,她就听到男人一句珍而重之的话,金声玉振——
“瑟瑟,我只想你得以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