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有愧
◎山高海阔,如此一别就好。◎
一道清冽纯粹的松竹香萦绕在鼻尖,阮瑟不自觉地微蹙眉心,屏住呼吸。
顾不上仍泛着麻意的双腿双脚,站稳后的一瞬,她缓慢而坚定地推开祁绍托扶着她的双手,“我没事,多谢太子殿下相助……”
道谢的话还没说完,阮瑟只觉有人自身后抓住她的手臂,随即用力向后一带,她踉跄地后退几步,跌入一个更为熟悉的怀抱。
耳畔同时响起赵修衍熟稔的气音,“太子殿下向来注重清誉,还是离本王的妻子远些为好。”
男人未曾离开,话术也同从前如出一辙。
声声贴于她耳鬓,教人无端失了耐心。
阮瑟眉眼间染上不耐,用力向后擡肘,直接又用了狠劲地撞在赵修衍的腰腹处。
趁他吃痛放手的间隙,阮瑟拖着并不算利落地双腿移步回到树下,全身心地倚靠着粗壮挺拔的树干,“雍王殿下,本公主记得清清楚楚,王爷从未与任何闺秀成亲,何来妻子一言。”
“况且这里是谢家别院,不是雍王府,您也寻错地方了。”
这样三番四次的纠缠,不论她将话说得有多清楚、甚至是难堪,赵修衍似乎都没清醒过。
明是他亲手编织的一场大梦,梦醒之余,受困其中的人却变成他自己。
有多可笑。
“本王清楚自己是为谁而来。”
赵修衍丝毫不退步,“更何况府上还留有你我的通婚书与答婚书。”
话落,他驾轻就熟地向前迈出一小步。
步伐未曾落地,他眼前又凭空出现一道颀长身影,视线被阻挡,目之所及只余下半个阮瑟。
后退一步,赵修衍不悦地看向挡在他与阮瑟中间的祁绍,嗓音蓦然沉了下来,是溢于言表的不善与劝警,“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两个光风霁月、郎艳独绝的男子同站一处,一人面色不豫,一人却显出非要插手其中的悠闲与笃定,没有任何得遇知己的惺惺相惜,反而尽是针锋相对。
祁绍笑吟吟地开口,尤为不自觉,“这话阖该孤问王爷才是。”
“方才在南苑,公主已经明辞拒绝王爷,王爷又何必纠缠不休?”
目光下移,他扫向赵修衍隐约滴落有斑驳血迹的手,“王爷这般着实有失风度。”
“是吗?”赵修衍平视着祁绍,反唇相讥,“本王也记得清楚,瑟瑟的香囊并未落在你手中。”
他们彼此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玉佩不太圆润的棱角硌破他的手,落下浅浅的伤口,偶有两滴血珠顺着指间罅隙缓缓滴落。
祁绍自诩目力甚佳,垂目就能清楚瞧见那并不显眼的血珠,他笑得别有深意,会心一问,“但至少此时此地,公主愿意收下孤的玉佩。”
“或在南苑,公主只是不想再次当众拂了王爷面子。”
而赵修衍的玉佩只能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沾染滴滴血迹。
这是既定的、无可争辩的事实。
“祁绍!”
似已察觉不到玉佩带来的任何痛楚,心下某一角的钝痛在向四方蔓延,赵修衍半眯眼眸,盯着祁绍俊美无俦、没有伤痕的面容,忽的生起一种将欲破坏的冲动。
但他仍在竭力挨住这股无端的躁动,垂落在身侧的手反复攥紧又松开。
一次比一次更为隐忍,指骨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手背上的根根青筋愈发明显,像是想要冲破什么桎梏。
阮瑟及时发觉赵修衍的压抑,面色一凛,三两步上前抓住祁绍的袍袖,将人往她身后一带。
越过祁绍,也避免他受到无辜连累,她与赵修衍相对而立,其间再无任何阻拦。
一向澄明透彻的美眸中满是阴云与失望。
没有温情、没有爱慕,阮瑟像是在看什么胡搅蛮缠的外人,“赵修衍,太子所言并没有错。你不要无理取闹。”
她在南苑时的拒绝,的确如祁绍所言,是不想落了他们二人的颜面。
不想再度让他再度难堪。
亦不想让他们三个人都沦为京中的话柄。
怎知赵修衍竟会因为一句话恼羞成怒,生出要对祁绍动手的心思。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一时间,阮瑟看向赵修衍的目光更为失望,脱口而出的言辞也更为凌厉、不加遮掩,“三令五申着实教人厌烦。”
“从前也好,如今也罢。我并不亏欠雍王殿下任何事,无愧于心。”
近一个月来,她像是欠了赵修衍惊天巨债一般,被他没完没了地纠缠。
可谢夫人说得并无错,是赵修衍假仁假义在先,她又何必活得像是犯下错事的那个人。
“雍王殿下若是有愧于我,就不要再来搅扰我的宁静。”
“三年前王爷欺我骗我在先,如今又让我即将沦为西陈皇都的笑柄。”
“桩桩件件,还不够吗?”
声声厉色控诉,如同陡然而降的一场倾天大雨,滴滴答答地砸落在他心湖上,湖水不受控制地满溢过堤岸,随之高涨不下的是再难将息的苦涩与酸楚。
赵修衍只觉唇齿间都溢满苦味。
比沈太医曾开给他的中药味更为涩然浓沉。不论是清酒、蜜饯甚至是她曾最喜欢的桂花酒酿圆子都无法覆盖其上,佯装若无其事。
他倏然松了手,任由玉佩自掌心话落,络子勾在他指尖,带着不肯坠落的倔强。
“搅扰宁静……”
低不可闻的呢喃间,他只轻声琢磨着这四个字,眉宇间由紧锁逐渐舒展,却仍酝酿着不可名状的愁绪。
转而擡眼,赵修衍的目光在阮瑟和祁绍身上游移,半晌后苦笑一声,“我知晓了。”
“紫玉甚好,也很是衬你。”
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后,他再无下文,只简单朝阮瑟颔首致意后便回身离去。
玄色锦袍挺括,映着他挺直修长的身形,一身傲然不改,无形中却又有所背负。
阮瑟看不透,自也不想去参悟。
山高海阔,如此一别就好。
她后撤几步又回身,迎着愈发刺目的天光看向祁绍,“太子殿下可有伤到哪里?”
虽是关切的话,但听起来着实平静无波。
比寒暄好不了多少。
祁绍有些无奈,点头,“孤没事。”
“方才权宜之计,还望公主不要怪罪孤自作主张。”
“瑟瑟明白,太子殿下好心,我又怎会怪罪殿下。”
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稚童,哪里还会分辨不出好心与歹意。
今日之事虽然出人意料,但也鲜少会落下后患。
“公主心下不怪便好。”祁绍负手而立,视线直直望向赵修衍离去的方向,绵延向外的脚印旁,还留有几滴并不显眼的血迹。
他垂眸,“今日雍王殿下负气离去……”
阮瑟以手为梳,打点理顺着紫玉玉佩的流苏,“无妨,他自己会逐渐想明白的。”
没有什么深渊是无法跨越的。
她不是同样完好无损地走出那场阴暗了吗?
赵修衍身为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所向披靡的将军,朝中边关堆积了不少军务等待他处理,又怎么会长久地醉心于风月。
不过是一时的痴恋和执迷不悟罢了。
并无大碍,他看清之后更不会走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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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接风宴上,我果然没有看错。”
公主府内,崔婉颐倚窗而坐,一面摇动团扇,一面留神与阮瑟对弈,还不忘说着调侃她的话,“不过,祁绍会钟意于你,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抛却容貌不提,阮瑟的才情依旧令人仰羡,性情温良,待人接物不疾不徐,从不过分谄媚,亦不过于自谦自傲。
没有人会忽视这样铅华夺目的她。
此前阮瑟已经同谢尚书、谢夫人解释过十数回,旧话重提,即便面前换了一个人,她依旧能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道明个中缘由。
熟练之中甚至裹挟着些许麻木。
“我与北晋太子只是友人,一见如故罢了。”
或许连这声友人都是她自诩自封的。
“太子品行端正,知晓我被雍王纠缠得生了烦躁,便好心帮我一回,仅此而已。”
特意隐去祁绍与虞四爷相识的过往,阮瑟只挑拣着个中重点陈述。
但这样浅薄而敷衍的理由注定无法说服崔婉颐。
崔婉颐的目光中满是不信,落手吃掉一颗白子,“无论他看起来再如何平易近人,都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只是简单纯粹的倾盖如故,可撑不起他北晋太子这个身份。”
她鲜少去了解北晋与南秦的国事,但随便一想便知道,祁绍既能坐稳储君一位,辅佐北晋国君处理大小朝政,毫无错漏,又受群臣拥戴,显然不是仅凭心情、冲动做事的人。
更何况他要与之敌对的,还是在大胤占有一席之地的雍王殿下。
强龙不压地头蛇,祁绍身在上京却要招惹赵修衍,不论从哪方面都论不上是明智之举。
即便不是为了阮瑟,那也一定对西陈有所图谋。
阮瑟哭笑不得,“太子心思莫测,你若着实好奇,不妨壮着胆子当面去问他。”
“说不定还会得到你想要的回答。”
自那日接风宴后,崔婉颐想要她与祁绍深入交谈、了解的目的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与她相聊时,但凡言及亲事,话到最后十有八九都会落到祁绍身上。
或是赵修衍。
只不过崔婉颐对前者满是欣赏与赞誉,对后者却是既直白又隐晦的疏离避讳。
“我才不要。”崔婉颐没好气地瞪了阮瑟一眼,半点都不想掉入她这个不甚精明的陷阱之中,“你对太子无意,我定然是站在你这边的。”
“哪有替你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感情一事贵在顺其自然、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