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成谶
◎“这就是你给本王的回答吗?”◎
瑟瑟。
一面之缘而已,竟已有这么亲昵的相称。
赵修衍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手上的玉质扳指,缓步踏上石阶,与祁绍并行而立,齐齐迈入别院,“太子才是稀客。”
“本王记得,北晋与西陈一向往来不多。”
“与国事无关。”
祁绍整理着挺括锦袍,扁青色蟒纹长袍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一身温润不改。
他在肩上轻扫两下,侧目意浓兴厚地看向赵修衍,“但和亲本也是一种国事,王爷认为呢?”
复又多言一句“失陪”,祁绍便闲庭信步地去往前厅,似是无意再与他同行。
“和亲。”
仔细品味着祁绍的这两句话,赵修衍低声一笑,面色如常,只他指上的那枚扳指被反复卸戴,“当真都存有心思。”
不止是上京城的世家公子蠢蠢欲动,甚至祁绍也想掺和进来。
他掀起眼帘扫了一眼站在花厅中、身着各色锦衣华服的公子,堪称花枝招展,比宫宴上的姑娘还要用尽心思。
离京两年,其中已经没有多少公子是他所眼熟的。
依着模样估看,大多都是将将及冠,二十余一、余二的年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不知怎的,赵修衍无端想起阮瑟的那句“至少他还很年轻,比雍王殿下的年岁小”。
年轻……
赵修衍呵笑,顶着一众公子惊诧的目光去往前厅,又在祁绍身旁落座。
霎时间,有些不够胆大的公子不由自主地后撤两步,试图避开赵修衍那像是泛着寒意、又像是酝酿着什么将倾风雨的目光。
所幸这种威压只是稍纵即逝。
在花厅内环顾一周后,赵修衍收回目光,端盏抿茶,除却与祁绍闲聊两句之外甚少开口,无形之中亦少了许多扑面而来的压迫。
他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教一众公子都以为他与北晋太子只是例行寒暄两句,并无大事。一时间他们稍稍放下心来,转而继续与好友攀谈,话音却明显比方才收敛许多。
直至一刻钟后,别院的管家才上前,请候在花厅的诸位公子绕路、去往水殿处。
名义上称之为水殿,实际上只是临近湖泊的院落,比不得长公主府上的恢弘壮丽。
院中分为南北两苑,一面回廊通透无阻,穿堂风只惹得廊外的密叶簌簌;另一厢却有轻纱遮目,随风起落间显露出其中一角。
花影重重,偶时飘落在轻纱帐上,遮掩几位小姐的明透眉眼。
重又梳妆挽髻后,阮瑟这才跟随谢夫人一同行至临水的南苑。
隔着不住飘扬的轻纱帐幔,她一眼便看到高坐在一群世家公子之间的赵修衍。
极为浓沉黯暗的玄色锦袍,混杂在五颜六色中再显眼不过。
目光一瞥,她又看到了那位在传闻中不近女色的北晋太子。
阮瑟端雅又得体的笑容不由一滞。
不是只有上京城中的世族子弟吗?
他们二人怎么也会来到别院……
她并不意外赵修衍会出现在这里。
望着南苑花下围坐三四桌的夫人小姐,阮瑟便能窥探到这场“小宴”的声势浩大。
赵修衍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赶到京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祁绍又是因何而来?
接风宴上,她与祁绍交谈时始终拿捏着分寸,应该没有逾矩,远不至于惹起他疑心。
如今的她更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荒唐事。
回想着皇兄在御书房同她提及的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阮瑟支颐,指尖有次序地接连碰触到青瓷杯壁,流淌出很是流畅的泠泠声,低缓轻和。
怀中揣有心事,她桃花眸半阖,隐晦目光似是想穿过轻纱,直直望向某一不可名状的地方、或是名姓不详的人。
这等微微失神的模样,落在一旁谢夫人的眼中便被曲解成她已经相看有人。
在与其他夫人交谈的间隙,谢夫人稍稍倾身,低声问询着自家女儿,“瑟瑟啊,娘瞧见你一直往北苑看,可是已经瞧见合眼缘的人了?”
在东胤,女子婚嫁上的桎梏并不多。
十五而笄,及笄前家中会为女子相看门当户对的夫家。若有,家中在筹备及笄礼时亦可准备定亲事宜;若没有,暂且搁置也无妨。
如果女子遇见心仪的人,也可知会家中,先行试探一番,并不全然倚照媒妁之言。
今日谢家别院的小宴,既是为了阮瑟而设,亦是为了京中有意定亲的闺秀而设。
南苑夫人在席间闲聊之际,也会评几分自家女儿或儿子的好与坏。
谢夫人听过不少,心下亦有了计较。
只等阮瑟松口便好。
“没有。”阮瑟忙不叠地摇头,生怕迟疑一瞬,谢夫人便会直接为她指派人选,“只是有些意外。”
“没想到北晋太子也会来。”
“娘的瑟瑟出落得亭亭玉立,太子或是有意于你。”谢夫人有怪莫怪地道。
今日愿意来别院的公子小姐,大多都清楚这就是一场互有往来、大致先相看亲事的筵席。
踏进府门之时,便不作他想。
言及北晋太子,谢夫人话音中饱含欣赏,“此前娘听你爹提起过这位太子,为人矜贵谦逊,虚怀若谷,行事上果决有魄力,丝毫不逊色于雍王殿下。”
“加之他未曾娶亲,暂无姬妾外室。他平日里也不会流连秦楼楚馆。”
明明只是在谈论祁绍,可阮瑟总觉得谢夫人在借题发挥,阴阳怪气。
她眉目间染上几分无奈,“太子高华,非我能高攀。”
更何况,西陈貌似没有和北晋联姻的打算。
如若她只是来大胤走一趟,回西陈时却带去要与北晋太子和亲的消息。
且先不论御书房会作何反应,虞四爷便先要对她进行一番耳提面命。
依照祁绍与自家小舅舅亦师亦友的关系,事到临头,被教训的或许不止她一人。
阮瑟天花乱坠地想着。
念头刚落,谢夫人恨她不争气的声音便再度回响在她耳畔,“你身为谢家女,又贵为西陈公主,只有旁人对你仰望却步的份儿,哪有你高攀不上旁人的道理。”
“听你爹爹说,太子会在上京长留一段时日。若是有缘,你回到西陈后再酌情定下也无妨。”
如果不是受限于一月之期,谢夫人何尝不想为阮瑟细细相看夫家。
哪怕她下定决心要同谢嘉筠一样不愿嫁人,谢家也可保她一生衣食无忧、自在随心。
偏她此行终要折返西陈。
如若未有定亲,届时西陈世家会如何轻看阮瑟、又敷衍了事地定下一家并不合宜的夫家,平白让阮瑟日日受气,一生受困。
越是往下想,谢夫人便越是闹心、越是不舍得。
遑论眼下,一月之期便只余半。
“娘,那是北晋太子。”阮瑟哭笑不得,“迎妻纳妃之事,岂是你我可以随意左右的。”
消息传回宫中,怕是金銮殿都不会下这道圣谕。
谢夫人自是清楚个中道理,短叹一气,她正想抛却这个分为合宜但又堪比空中楼阁的念头时,擡眼便瞧见雍王殿下端着一盏茶,自北苑大步流星而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北晋太子。
只他们动身的刹那,北苑与南苑同时陷入缄默之中。
有几位公子很有眼色地放下手中茶盏;而身处南苑的夫人小姐则不约而同地看向阮瑟,或惊羡或打量,意味不言而喻。
轻纱薄帐后,阮瑟双手捧着茶盏,无甚意外地看着赵修衍穿行回廊,直直向她走来。
三两息的功夫,男人便立定站在她面前。
一盏半满的温茶、一枚分外眼熟的白玉玉佩被同时搁置在她面前。
更准确地说,玉佩是被捧在男人手中,递送到她眸底。
阮瑟垂目,凝视着这尾早该被人舍弃的雕花玉佩。
离开大胤之前,她特意把玉佩交给那两名暗卫,叮嘱她们要在大婚当日将玉佩扔进草木炭块中,沾染地草木灰越多越好,越是狼狈越好。
而那两名暗卫也没有辜负她的嘱托。
重见旧物,不曾想赵修衍竟然有耐心清洗和打点它。
一如往昔的通透澄明,不染半分瑕疵与尘埃。其上仍旧挂坠着浅紫色的流苏穗子,柔顺光亮,在流金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的金晕。
甚是璀璨好看,像是完全不曾存在过那三年的间隔,诸般与常无异。
“今日本王能否有幸,邀公主同去国清寺祈福?”
阮瑟抿唇,正斟酌着要如何打破赵修衍的镜花水月时,紧随而来的祁绍便先声夺人,“好巧,雍王殿下竟也备着一尾玉佩。”
言罢,祁绍从袖中抽出一尾紫玉玉佩,同样探手递上前。
这等结缘风月的小宴,虽是随心随性,并不强求姻缘,但也留有心照不宣的、不成文的规矩:一旦遇到相中、彼此顺为合眼缘的公子或小姐,可留下信物以作见面礼。
男子多为玉佩,女子则多留荷包、扇袋等物,聊表心意。
几乎是在祁绍拿出玉佩的刹那,南苑内便响起低低的、时有间断的艳羡声与惊叹声。
听得阮瑟眉心一跳,恨不能即可起身离开南苑。
彻底逃离这荒唐又教人进退维谷的局面。
似是犹觉野火不够燎原,谢夫人还趁机把一枚香囊塞到阮瑟手中。
一看便是早有准备。
但只有一枚,她当着上京城众多夫人小姐、还有不远处的世家公子的面,选下其中一人。
不用回身、无须偏看,阮瑟就知晓他们定是在等待她的抉择。
选谁都是一场难堪。
眼前一白一紫两枚玉佩逐渐变得灼目,便连手中的香囊都愈发烫手。
直教阮瑟想一把扔了它,再去不知有多远的冬日里寻一捧雪,吹一阵凛冽刺骨的朔风,好让自己彻底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