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自愿
◎恩情中道绝。◎
琳琅阁中。
葡萄花架葱郁,纯白玉兰正是盛开之际,花香馥郁,沁人心脾。
在这道玉兰清香中却混杂着另一种缥缈香气,将散未散。
谢嘉筠呆愣地坐在院中石凳上,一手扶额,尚且还有些恍惚。
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只隔着午后的一时小憩,待她醒来后琳琅阁中便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
原本要伺候阮瑟梳妆更衣的几位嬷嬷始终昏迷不醒,被人擡到了侧厢。
蹙眉叹气,还不等谢嘉筠从千头万绪中整理出丝缕有用的线索,琳琅阁外忽然传来格外明显的脚步声。
她一下惊醒,以为是阮瑟去而复返,眉目稍为舒展。
起身,她正要快步上前时,迎面便与赵修衍打了个照面。
“雍……雍王殿下……”
蓦然对上男人有些阴鸷沉沉的双眸,谢嘉筠心里咯噔一声,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唾涎。
本就繁乱的思绪愈发无状,她犹豫说道:“琳琅阁里……”
“瑟瑟呢?”
不等语罢,赵修衍兀自截断她未出口的话,“谢家一直让你守在瑟瑟身边,谢家把她藏哪里了?”
他言辞轻巧,还在借由谢嘉景方才的借口继续问道。
恍若步入一场名为玩笑的大梦之中,梦中光怪陆离,每一个人,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在考验他的耐心。
考验他迎娶阮瑟的决心。
谢嘉筠全然不清楚方才在府门口发生的一切,闻言愈发愣怔,反语自证道:“王爷说笑了,谢家哪里敢藏起瑟瑟。”
她心中的迷雾愈发朦胧障目。
既不知道阮瑟为何会不辞而别,更不清楚雍王为何会说出这么天花乱坠的话。
抿唇,谢嘉筠努力理清一些事由,再复述给面前脸色愈发铁青的男人听,“这两日瑟瑟与我同进同出,一切都如常。”
直至今日午膳时,她都没察觉到阮瑟有半分异样。
更无任何逃婚的征兆。
她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可等我醒来时,瑟瑟已经不见了。”
“连那几位嬷嬷都昏迷在地。”
察觉到在自己说出阮瑟失踪后,男人身上愈发沉冷的威压,谢嘉筠也逐渐收低了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何时,大伯已经派人在谢家找过,都没有。”
在谢夫人身边的嬷嬷发现阮瑟不知所踪之后,当即便回禀了谢尚书和谢夫人。
自琳琅阁向外蔓延,管家和嬷嬷把后院都仔细翻寻过一遍,并不见任何一个与阮瑟身形相似的人。
更没有发现任何行迹可疑的丫鬟或小厮。
像是凭空消失一样,了无踪迹,音讯杳茫。
万千心绪在胸腔中反复徘徊激荡,赵修衍攥紧双手,指骨屈起,青筋显露。
尚未得到笃定回复的不可置信到此落入终局,辗转浮现在心头的情绪愈发复杂晦涩,不解有之、震惊有之、被辜负的愤怒裹挟其中,久久难以平息。
积淀在更深处的,却是细小而磅礴的怯怯。
有如山雨将倾时的前兆,他耳畔已能闻到簌簌风声,但仍旧选择避而不见。
半晌后,赵修衍松开双拳,“谢尚书说……瑟瑟留下了些许东西……”
“在你手里吗?”
“什么东西?”
谢嘉筠下意识反问道,话落后才方觉不妥。
她摇摇头,顺手指向卧房,“瑟瑟离开之前一直在卧房,若她留有东西,应当也搁置在卧房。王爷去屋内寻一下,或就能看见。”
只定定看了她一眼,赵修衍未再有言语,清风一动,红得耀眼的婚袍被吹起一角,起落的瞬间他已经擡步朝卧房走去。
琳琅阁的庭院并不小,自玉兰树旁行至卧房门前,大步走也需十数步。
在早春二月时的认亲宴前后,为了阮瑟方便,赵修衍曾陪她在琳琅阁小住过几日,对苑中的花木陈设再熟悉不过。
可他此时却无端觉得这条路太短,一眼便能望得到晦暗昏茫的尽头。
再多的自欺欺人都湮灭不了心头那点逐渐随着山雨绵延的怯怯。
不似进府时的急切求证,赵修衍大步迟迟,缓缓走进卧房,如临上刑场一般,磨折心骨。
谢嘉景匆匆而来,甫一踏入院中便听见卧房门扉关阖的声音。
从前他见过无数回赵修衍关门的情景,也听过无数回阖门的声响,从未有哪回如这次一般——轻微,又带着千钧沉重。
足以从中窥出赵修衍的心绪一角。
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谢嘉景正要迈步跟进去时,谢嘉筠就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五哥哥,你跟进去做什么?”
“你就这么想看瑟瑟留给殿下的东西吗?”
谢嘉景眼皮一跳,着实没料到今日大婚会递嬗成而今的萧索光景。
若是昨夜他放任殿下来谢家,暗中与阮瑟相见一面,或许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或是殿下能提前一夕发现阮瑟的异样。
悄悄望卧房看了一眼,谢嘉景垂首低声地同自家堂妹确认道:“娘娘当真……”
“人去楼空。”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谢嘉筠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三两步坐回石凳上,双手托腮,眸色中满是不解,“瑟瑟那么温良柔和,怎么会当众逃婚……”
“你管那么多,总归不是因为你。”
谢嘉景提醒着她,一言中的,“与其琢磨娘娘为什么走,不如想想怎么找到人。”
抗旨不嫁,于谢家而言可大可小。
当务之急是先想尽办法找到阮瑟身在何处,稳住赵修衍,稳住局势后再作他论。
可除却赵修衍之外,阮瑟在上京城身无所依,又能去哪里……
越想越头疼,谢嘉景不由得回忆起昨夜高瑞的话。
再对应此情此景,当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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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内算不得凌乱,诸般陈设与月前无异。
只是多添了大婚之日需要坠挂的红绸绫罗,原本该是一片喜庆,如今再入眼方觉嘲讽。
从外间绕到内室,赵修衍一眼就看到摆放在妆台上的、不似寻常陈列的物什。
更准确地来说,最上面是一把团扇。
是大婚时日,姑娘出阁后用以遮面的合欢扇。
这柄合欢扇是宫中司制坊特意连日连夜赶工做出来的,鱼戏莲叶,鸳鸯成双,于新婚再吉祥不过的纹样。
扇旁的流苏同用小而圆润的东珠穿连而成,坠在一边更添风华。
他见到这合欢扇时,本该是由阮瑟亲手执扇,款步而行走至他身旁才对。
如今却只能如被弃的无主之物一般,可怜而又安静地躺在铜镜前,无人问津。
竭力保持着冷然平静的神色,赵修衍拿开团扇,目光在触及被压在扇下的纸笺时却猛然一顿,细细密密的刺痛霎时扑入他心扉。
只简单一句诗,短短十个字,便同他昭示一切。
轻而易举地否认掉他所有无端的猜疑与余地。
阮瑟并没有被谢家藏匿起来、戏弄于他;亦不是如上次满月宴一般,被人不情不愿地掳走,任他谋定后动,千般寻找。
“弃绢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赵修衍拿起花笺,目光流过笔锋,一字一字地出声。
这一句诗,再放置合欢扇下,阮瑟的言外之意再明确不过。
她是自愿离开的。
没有任何人强迫她悔婚不嫁。
花笺之下的东西并不多,林林总总,大多是信件。
还有一封已经被撕碎的、不成形状的答婚书。
悔婚书、去岁他为留下她时立下的字据。
另附半张折痕明显的宣纸。
上面的字迹清秀,赵修衍只觉从前见过,此时却想不起来属于谁人。
越往下看,赵修衍的眸色越是阴沉。
“不过是孟容璎的替代……”
“雍王曾与孟容璎定亲,婚事未成……睹人兴情……”
“迎娶阮姑娘也只是想让国公夫人吃味,重修旧好……”
眉宇紧锁,一目十行地扫读完这不能称之为信的密函,赵修衍蓦然攥紧宣纸,恨不能将其撕裂。
所有迟疑猜想在这张纸中尽数被证实。
阮瑟终究还是知晓他带她来上京时的初衷。
真假掺半的言辞,道明一切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缘由。
也印证了昨日高瑞的那一句话——
天命有常,周而复始。
去岁一手种下的苦果,直至今日再度轮转,回到他手中,苦涩愈发浓沉。
彼时是他别有心机,为阮瑟设了一场温柔和缓的棋局,引她身入其中。
如今乍然分别,他亦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阖该是得偿所愿的欣慰才是。
心下却全然不是如此。
垂首低眸,看向静置在妆台上的悔婚书,赵修衍几度拿起又放下,直至卧房外传来叩门声。
“修衍,谢尚书请你过前院一趟。”
没等到回应,谢嘉景不禁又用了几分力道,扬高声音,“你还好吗?”
“我进去了。”
又在门外等了一盏茶时间,还未听到声响,谢嘉景着实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地进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