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可笑
◎“赵修衍,你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周遭岁月都停滞,个中往昔如走马观花一般缓缓在她眼前浮现又掠过,阮瑟的心仿佛也随着这片缄默沉入阔远无边的汪洋之中,森冷不断侵袭,更不知何时见底。
沉湎其中,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更不敢挪动一步。
只是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侧耳听着不远处的动静,等待着一场尘埃落定。
不得不说,孟容璎和李辛替她挑选的“观景”方位极佳。
距离有些稍远,海棠错落有致地开着,葳蕤茂密,足以遮挡她的身形。
阮瑟能清楚听到孟容璎和赵修衍的每一句话,可只要她不发出太大的声响,那两个人未必能发现她。
立在原地打量着四周,阮瑟自嘲一笑。
为孟容璎的话,为赵修衍的沉默。
更为她自己。
替代……
多可笑的一个词。
再度降临在她身上。
她却不能同上次一样,据理力争,好打消自己的疑虑。
更不必在诸般不确定中,还要倾听来自心底、来自另一个她的辩解——
一道试图为赵修衍辩解的声音。
“她是与你相似不错,可本王娶她,同你没有半点干系。”
“你我之间从未有过交集,何谈情分。”
不知过了多久,花林之后才传来赵修衍的声音。
迟迟立场,斟酌言辞。
赵修衍向来是个冷然果决的人,杀伐有余,鲜少会陷入踌躇甚至是避而不谈的时候。
即便从他方才那不知延续多久的沉默之中,阮瑟已能窥出一角回应,可心底仍为他存留一缕期待,期待他的否定。
一如冬至宴那般。
可如今……
阮瑟能真切感觉到那抹希冀的破碎,在他的心口不一中被硬生生扯断。
若非不合时宜,阮瑟是真的想笑出声来。
她与孟容璎当真是有九分相似,全上京城的夫人小姐都心知肚明。
唯独她不知情。
似笼中雀,如井底蛙,牖中窥日。
“雍王殿下果真是贵人多忘事。”
早有预料赵修衍会否认,孟容璎不恼不气,她微微侧目,轻瞥了一眼掩盖在层层海棠之外、影影绰绰的身影,笑得妩媚又不在意,“我曾名唤容璱,在宫中时偶会听见王爷唤阮姑娘瑟瑟。”
“容璎恰有一事不明,王爷在唤瑟瑟时,究竟是在唤我,还是在唤她。”
“自然是她。”
赵修衍眉宇深锁,“只是巧合,她从不是你。”
“如此吗?”
孟容璎轻笑一声,“容貌相仿、名姓也相似,这么多巧合,王爷当真是会自欺欺人。”
美眸微擡,她直直迎上赵修衍的视线,忽略他的凉薄疏离,“若非还有旧情,王爷今日何必来见我。”
“就这么害怕我欺负阮姑娘,或是……告诉她一些事情吗?”
由阮侧妃贬为阮姑娘,孟容璎佯装恍然大悟,又狠手不断往阮瑟心头落下一根又一根的深刺,“是我忘了,皇上可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亲口承认了阮瑟的身份,不准任何人提起。”
“放眼整个上京城,谁家女眷敢在阮姑娘面前胡言乱语。”
“王爷为了瞒住她,可真是煞费苦心。”
闻言,赵修衍凤眸微眯,面色沉沉。
他一手扣住孟容璎的肩胛,拦下她欲离开的步伐,“你敢。”
“为何不敢?”
孟容璎用力拂开他的手,声泪俱下,似是嫉妒,又似为从前的自己惋惜,“若不是当年的意外,今日的雍王妃本该是我。”
“王爷难道忘了,当年你已与我定亲一事吗?”
“若不是王爷当年重伤昏迷,容璎何须改嫁他门。”
“说不定今日,王爷就不必对着阮瑟姑娘,睹人兴情。”
赵修衍后退两步,看向孟容璎的目光中裹着嫌恶与嘲讽,“当年本王从未应过八字、下过庚帖;姻亲一事,你和孟家心知肚明。”
傅姨娘就是最好的人证。
也是这场荒唐事里最苦的人。
“你既无心,可又如何解释阮瑟?”
孟容璎咄咄逼人,偷换着话中的言辞,“你若无心,当年为何只有我能将信笺送到边关、送到你手中。”
“难道去岁,王爷在息州初见阮瑟之时,最先留心到的不是她的容色吗?”
“如若她不与从前的我容貌相似,王爷当真会将她带入上京吗?”
“是又如何?”
赵修衍不耐道,“可她从来都与你不同。”
“她不贪慕权势、不攀依旁人,她向来清醒沉稳,不似你汲汲营营。”
再之后的话,阮瑟只作听不见,也不想听。
回荡在她耳边的声音杂乱无章,只留下那句“是又如何”。
他亲口承认的话,她亲耳听闻的话,再清楚真切不过。
辩无可辩,也作不得假。
即便阮瑟心里清楚,这是孟容璎亲手为她设得一场局,周密严谨,天衣无缝。
可至少让她听到了最真实的赵修衍——
他曾与孟容璎定下亲事,在边关收了孟容璎无数封传情尺素。
此等殊荣,是上京贵女中的独一份。
而她阮瑟能有幸被雍王殿下带回上京,立为侧妃,不过是因她和孟容璎有一副相似的容颜。
孟容璎改容换貌之后,她才能得到赵修衍的青睐。
原来一切的情深意切、温柔体贴、小心回护都是假的。
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亦是他亲手为她造的一场大梦。
梦中两情相悦,梦外她不过是他的慰藉。
是他爱而不得的退求其次。
她竟还认真得信了。
愚笨地捧着最后一点皎洁心悦,如献宝似得朝他奔去。
哪知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他的初衷,只是万般巧合之下塑成的容色与名姓。
都是花言巧语,哄骗之计。
阮瑟哂笑,擡手拭去不住从眼尾滑落而下的清泪。
不知何时挣脱眼眶的泪花,无法控制,她也不想再按捺自己。
多可笑,多悲切。
她终究成为自己曾经最为不屑、最为厌恶的人。
最后看了一眼仍在满树海棠后纠缠不休的两个人,阮瑟阖眸、缓慢而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竭尽全力地放轻脚步,她逐步后退,凝神只盯着脚下的路,避开散落一地的枝桠,小心翼翼地退出海棠花林深处。
退出这一场混乱,回到她应当去的地方。
直至彻底听不到赵修衍和孟容璎的声音,直至看到远处的青石小径,阮瑟这才放快步伐,想要更快一些穿过海棠林,回到别苑。
她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步伐越迈越快,稍跑几步后她愈发提速,提裙一路小跑,衣袖摆动,鬓边流苏不住起落,或擦过或轻拍在她侧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意。
心神不宁,无论什么在她眼中都是苍白。
耳畔风过,携来的却是孟容璎和赵修衍的对白,一字一句融在风里,教她避无可避。
拂面时甚至比凛寒刺骨的朔风更为生疼。
或是衣袖摆动幅度太大,在离青石小径不过十步之遥的地方,一株向外探出的海棠树枝突然勾住了阮瑟的宽袖,生生阻拦下她的步伐。
方才她一路小跑,逐渐提速,不经意间猛然被树枝一绊,整个人险些摔倒在地。
她眼疾手快地扶住前一株海棠树,这才堪堪止步,稳下不住踉跄的步子。
随之响起的是春衫被扯破的声音。
分外刺耳。
阮瑟起身回头,只见宽袖被树枝划破,留下一道很是显眼的裂口。
不长不短,幸而被坼裂的衣袖处没有绣花,若是寻到手艺好的绣娘仔细缝补一番,定然是看不出任何被毁坏的痕迹,如新如常。
这件外裳是赵修衍上个月送给她的。
石榴红的轻衫很适合愈渐温暖的春日,尤其适合上巳节这日。
身着艳烈如绯霞的颜色,即便放在一群身着绫罗华服的夫人中也不会逊色。
从前她是雍王侧妃,许多衣着都要注意着避讳,以免落人话柄。
自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赵修衍便再无顾忌,时常送她一些正妃才有资格穿戴的珠饰与衣裙。
这件石榴红的春衫亦在其列,阮瑟曾也很喜欢。
而如今……
阮瑟定定瞧着被挂在枝杈上的那一截衣袖,并没有折身、拿出十足的耐心把长袖从枝桠上“解救”出来。
随着一道更为清脆、刺耳的裂帛声,她干脆利落地一甩手,只在须臾间衣袖便与海棠树分离,枝桠一阵震颤,抖落些许花瓣。
而这件春衫上更是留下一道细长的裂痕,宽袖一分两半,绫罗抽丝,再无法缝补。
并未因此多作停留,阮瑟只轻轻拍掉裳裙上的灰尘,便擡步出了海棠林,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回到昨日落榻的别苑。
别苑里,丹霞正站在门扉处东张西望,神情焦急。
远远望见有人朝别苑走来时,丹霞停下来回的踱步,凝神瞧着小径上的那人,确认是阮瑟回来了之后,她赶忙迎上前,“小姐,方才柔宁郡主来过一趟,还唤走周嬷嬷了。”
“陈安呢?”
“陈安在王爷离开之前就离开了。”丹霞一五一十地回禀着,“王爷用罢早膳后也离开了。除却常年留在行宫的宫人,苑中只我一人。”
“都不在就好。”阮瑟轻应一声,正要吩咐丹霞什么时,耳边突然传来丹霞一声叫唤,惊得她下意识擡手捂住耳朵。
“怎么了?平常也不见你这么一惊一乍的。”
丹霞指着阮瑟的衣服,“小姐,您的袖子……”
“您是受伤了吗,伤到哪里了?”
这一看便是被扯破的。
坼口这么大,显然阮瑟是遇到什么事了。
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丹霞看着阮瑟,眸中盛着担忧,“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医过来,替您看看伤口?”
“不用,我没受伤。”
阮瑟勉强扬起一抹笑,轻摸着丹霞的发顶,“你先去同人要一壶酒来。”
“之后再去寻如鸢姑娘,告诉她我没事,只是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别苑休息。”
“等明日得闲时就去找她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