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衍朝外吩咐一句,又低低哄了阮瑟两句,便放开她回身去往卧房门前,接过陈安送回来的东西。
只一转身、迈出几步的功夫,阮瑟便已经绕过屏风,坐上窗前小榻。
几案上,那两枝连理梅花撑不过早春的暖意,花瓣尽谢,留在枝桠上的不过是赵修衍吩咐丫鬟做好的白梅与红梅,大小与形状皆是对照着盛开时的梅花,又捆绑在原有的位置上。
除却入手时不再是鲜嫩的生机,远看近赏时,都与从前无异。
不凋不谢,亦是长留。
见赵修衍抱着一只不小的锦盒走进内室,阮瑟适时停下摧折梅花的手,擡眸望去,不冷不淡道:“是嫁衣?”
方才陈安在卧房门口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平常她的裙裳都是周嬷嬷和丹霞添置的,即便赵修衍偶尔会送她一些,但也不会这么隆重。
能得他如此重视的,就只有前些时日提及的嫁衣了。
“这么快就猜到了。”赵修衍无奈笑道,闻言不再拖延,“打开看看如何?”
同生辰那日很是相似的锦盒,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阮瑟不费多少气力地打开锦盒,入目便是一片火红。
她盘坐在榻上不方便,赵修衍就替她拿出嫁衣,提着衣领处让嫁衣自然垂落,尽数展露在阮瑟面前。
外裳挺括风雅,衣襟处绣有隐晦而细致的忍冬纹,穿坠着小颗圆润无暇的东珠,向下蔓延至腰际,转而绽成更为栩栩如生的鸾鸟翎羽。
似要展翅高飞、翺游至九重天之上,恣意无拘。
鸾鸟铺陈嫁衣后背,周围却空出许多,除却些许祥云纹理之外,皆是空白。
像是还未曾绣完。
阮瑟抚摸着鸾鸟身上平整的绣线,擡眸,“剩下的,是要我来绣吗?”
先前她未曾看到嫁衣时,还动过这样的念头。
可此刻真切地触摸着这件华美无双的嫁衣,她心里忽然打起退堂鼓。
“万一……”
“你就不怕我把嫁衣绣得不成样子吗?”
这可是惠妃娘娘当年留给赵修衍的东西,又经由绣娘添缝,若是毁在她手中未免太过可惜。
赵修衍一笑,温柔地轻抚着她发顶,“无妨,陈安也请了绣娘进府。”
“你若不放心就让绣娘在一旁指点着,放心放手去绣就好。”
看透她的顾虑,赵修衍宽抚道:“母妃若是知晓,这件嫁衣是由你收尾,也会欣慰的。”
“今日要先试试吗?”
“不试。”阮瑟想都不想地回绝他的提议。
嫁衣还没绣好,试了也不完整。
更何况她总要出一出方才所受的气。
“等过段时日我绣完再试试。”她指尖拂过嫁衣的留白处,想着合宜的花纹与坠饰,“王爷想必不着急的,对吧?”
“是,不着急。”
“等你绣好后,本王再来看。”
赵修衍俯身在她唇畔厮磨片刻,“不许藏着瞒着。”
“哼,就只许你瞒我。”阮瑟轻哼一声,到底是满心期待和憧憬地应了下来。
“是这样。”赵修衍笑得愈发朗然,直言不讳,“我先去前院,你若有事便来寻我。”
阮瑟点头,催着他离开。
待赵修衍走后,她便让陈安将绣娘请到玉芙苑,好生与绣娘商议着鸾鸟之外该如何绣好。
她有做针织女工的功底,绣娘与她交流时还算顺畅,指点起来并不费事。
只两日功夫阮瑟便定下所有纹样,亦让周嬷嬷寻了些适宜绣在嫁衣上的东珠或金线,万事具备后她便一心都放在嫁衣上。
上午去书房打点私产上的问题,午后便继续绣着嫁衣,忙绿中又格外充实。
一晃半月已过。
阮瑟嫁衣已然绣好大半,只差些许地方的收尾,并不着急。
临近上巳节,她终于能忙里寻闲,抛下诸多事宜,同赵修衍一道去了临川行宫。
临川行宫位于京郊东野,殿阙巍峨华丽,丝毫不逊色于皇城。
偌大的鎏川横贯其中,围出一方水清鹤立的悠闲天地。
行宫路远,阮瑟和赵修衍提前一日乘车赶至京郊,在一众勋贵之中已然称得上是姗姗来迟。
时近日暮,进到行宫后她只来得及和赵修衍去向新帝请安,用罢晚膳直至睡意将近时才回到别苑。
恰巧错过了闻讯而来寻她的谢嘉筠和如鸢。
三月三一早,阮瑟甫一起身,便能听到苑外隐隐约约的热闹声音,时低时高,从未有过间断。
赵修衍也被闹醒,起身半拥着正在画眉的阮瑟,“今日怎么不多睡会儿?”
“昨日睡够了,不困。”
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阮瑟仔细地描好远山眉,而后才分神同他道:“我已经吩咐周嬷嬷去备早膳了,王爷先去洗漱。”
他轻应一声,“若嘉筠来寻你,你和她出去就好,今日尽兴。”
垂首在她白皙微香的颈间蹭了蹭,似是不放心一般,赵修衍特意叮嘱道:“注意别离水边太近,小心坠湖里。”
阮瑟乖顺应下,末了又催促他去侧厢洗漱沐浴。
上巳节这日,早晨都要沐浴焚香,再换新衣,以迎愈渐明朗的春日。
在沐浴过后,阮瑟便吩咐陈安烧好热水,等赵修衍起身后直接去侧厢,方便又省时。
似是不舍,趁她还未抹口脂,赵修衍又在阮瑟唇边厮磨许久,直至她气喘吁吁后才放过她,进了侧厢。
“一早就开始这样……”
阮瑟轻触着有些微疼的唇瓣,瞪了一眼赵修衍的背影,心下已经在想今晚去哪里小住一晚,好避过男人经不起撩拨的热情。
一如赵修衍所料,没等他从湢浴出来,谢嘉筠便匆匆忙忙地赶来别苑,邀阮瑟一同去鎏川祓禊。
“今年的上巳节比往年都热闹,方才经过鎏川时,我还瞧见上面的五层水殿,想来今晚设宴也水殿上了。”谢嘉筠挽着阮瑟出了别苑,穿过一片开得正好地海棠花林,又绕过几道小径后便来到鎏川。
鎏川名为川,实则是一望无际的湖泊,湖上一座水殿耸立,回廊尽头停泊着载客而去的小舟。
偶有鹤立其上,啼鸣三两声。
“瑟瑟来了。”如鸢听见谢嘉筠唤她,回身时便见她与阮瑟挽手而来,不由莞尔,“昨日我和嘉筠听说你来了,还去寻过你,只是不巧扑了个空。”
“昨日和王爷去向皇上问安,这才错过了。”
“正巧今日王爷不在,我也能与你好生聊聊。”
许久不见如鸢,阮瑟自是欣喜,上前三两步挽住她的手后,她又环视着周围,浅声斟酌问道:“你今日……是谢嘉景要你来的吗?”
“不是。”
如鸢一笑,示意她看向不远处被各家夫人簇拥着的长公主,“是长公主邀我同来的。如果是谢嘉景开口,我才不会来。”
长公主这一年对她多有照拂,既是长公主开得口,即便知晓是谢嘉景撺掇着长公主出面,她不想来也得来。
“上巳节,我许久没来过了。”
“正巧今日在临川行宫,我也算是沾了长公主的福气。”
轻怕两下阮瑟的手,让她安心,如鸢指了指东侧的石阶,“祓禊要开始了,我们先过去。”
祓禊原本是要祛除过去一岁、尤其是寒冬的秽气与寒气,三月春日正好,湖水虽有些凉但毕竟已经回温,即便入水嬉戏都不成问题。
世家公子们若是兴致上来,偶有人会下水,以应风俗;但夫人小姐们只会蹲身石阶旁,用手拨弄出涟漪,密友之间或还会浇水嬉戏,并不会太过分。
祓禊时仍是按照夫家官位品阶而定。
沈太后这次并没有来临川行宫,为首的便是长公主,其次是阮瑟。
孟容璎恰在阮瑟身后。
“那日在谢家太过匆忙,我还未恭喜娘娘。”
“雍王殿下好容易立下正妃、成一次亲,还望娘娘日后多多照顾王爷,永结同心。”
一面拨弄着水中涟漪,孟容璎一面笑着同阮瑟道,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十分奇怪,耐人寻味。
听得阮瑟不由自主地蹙眉。
她无端觉得像是长辈或正妻才能说得出这番话。
可孟容璎又是何立场?
念及之前几次并不愉快的相见,阮瑟心下存疑,面上敷衍一笑,“夫人特意同我道句恭喜也是辛苦。”
“我以为夫人只关心孟家事,没想到也能这般寻常心。”
“等我与王爷成婚之日,还望夫人能与孟四小姐同来,这杯喜酒阖该敬与夫人和孟家。”
“这是自然。”
孟容璎面不改色,与阮瑟同时起身,“娘娘保重。”
在她们后面还有不少夫人小姐,加上石阶旁并不是供人逗留的好去处,在孟容璎离开岸边后,阮瑟便也提裙拾阶而上。
如鸢见状同是皱眉,在阮瑟上来时迎上前,目光中满是不放心,“孟容璎同你说什么了?瞧你脸色这般难看。”
“很是奇怪。”阮瑟摇摇头,将孟容璎的话复述给如鸢听,“像是话里有话。”
可她听不明白孟容璎在说什么,更看不透她。
如鸢却明白得很,闻言她脸色不由一变,心下暗骂着孟容璎。
云家倾覆后,她久不和孟容璎有所交集,却也明白过来她隐晦地提起旧事是为何故。
见阮瑟已为谢家女,孟容璎那点小心思又开始不安分。
本就是未成的事,她偏要在这个时候重提。
摆明了是想给阮瑟添堵,好教阮瑟不痛快,她心里便长舒一口气。
“瑟瑟……”如鸢艰涩开口,小心试探道:“一会儿你还得闲吗?我想同你说些孟容璎的事。
“日后你对上她,也不会无措。”
阮瑟应好,不疑有他,“等祓禊后,去你苑中说吧。”
知己知彼,她总该再了解孟容璎一些,才不会被她牵着所有心绪走。
这个女子,太懂得如何挑起旁人的疑心,而她自己却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娘娘,皇上请您和王爷一同去水殿。”
阮瑟正随在长公主身后,去另一旁洒水红枣与桂圆时,皇帝身边的李辛终于寻到阮瑟,快步上前传着口谕,“只是王爷不知所踪,娘娘可否知道王爷如今身在何处?”
“不在别苑吗?”
阮瑟记得清楚,她和谢嘉筠离开别苑时,赵修衍尚在湢浴中未曾出来。
李辛摇头,“奴才差人去过了,别苑里没人。”
那便是陈安也不在。
阮瑟按揉着眉心。
这才不到半个时辰,两个人都能不知所踪。
临川行宫并不小,寻起来不算方便。
李辛见状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只能按着吩咐,说出这个有些荒谬的提议,“娘娘能否随奴才再去别苑寻一遭?”
“瑟瑟……”
如鸢似有所感,警觉地攥住阮瑟手腕,“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寻?”
“不用,你先陪着长公主。”
“一会儿我让丹霞来报信,无妨。”
思索半晌后,阮瑟摇头,将手中一把的桂圆红枣都放到如鸢手里,“我去去就回,不用担心我。”
总归都在行宫里游逛,走不丢的。
“哎,可是……”
“鸢儿,嘉和好久都没见你,你们今日正好能叙叙旧。”
如鸢正要追上前时,身后就传来长公主的声音,“你也过来看看孩子,明桓还没见过你。”
话落,不止长公主在唤她,其中还夹杂着嘉和郡主的言语。
她已经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云家嫡女,长公主的命令拒绝不得。
心中痛骂着谢嘉景这个混账,如鸢无奈之下只得转身,捧起笑脸朝长公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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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是何时差人去的别苑?”阮瑟行过青石路,穿行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海棠林中,询问着李辛。
赵修衍脚程快,半个时辰不知能走到行宫哪里。
漫无目的地寻人也不是办法。
李辛夹着拂尘,引着阮瑟走往花树更深处,“约莫是一刻钟前。”
一刻钟……
那应当还走不远。
或还就在别苑附近。
阮瑟竭力回想着前些时日赵修衍同她提起过的、行宫中可去的地方,脚下并未仔细看路,只凭着感觉跟着李辛在走。
“李公公,行宫垂钓的地方……”
片刻后,阮瑟正要问询李辛,好再一一确认时,不远处蓦然传来一道她所熟悉的声音。
是孟容璎。
她猛然回神,放眼打量着四周苍郁密密的海棠花林深处,似是意识到什么,转念便想离开。
能选到这等隐秘地方,想来孟容璎要说的也是私密事。
她并无窥听旁人秘辛的癖好与习惯。
更何况这人还是向来有心计的孟容璎。
未尝不是圈套。
一念之间,心头划过万千思绪,皆是要她离开。
阮瑟方回身迈出一步,孟容璎的下一句话便回响在她耳畔。
她所提及的那人,恰是她所寻之人。
“这些时日不得闲,容璎还没恭喜雍王殿下,终于得偿所愿,将将成婚。”
“本王不需要你的恭喜。”
阮瑟下意识攥紧手心。
几乎是同时,她听到了日夜相伴的那道声音。
熟稔之至,没齿难忘。
并不是她的错觉。
原本还以为是孟容璎在做戏,在真切听到赵修衍声音之时,阮瑟立时怔在原地。
赵修衍和孟容璎……
他不见人影、不知所踪,就是为了来密林深处见孟容璎吗?
花林之中,孟容璎无视着男人的冷面,低低笑道:“是吗,当真与我无关?”
“可阮瑟的容貌,与我当年一模一样。”
“挽莺与我只有两三分相似,阮瑟却有九分。”
“你愿意娶她,难道不是因为她是你这么多年来寻到的众多替代里,与从前的我最为相似的那个人吗?”
什么九分相似、什么替代……
像是听到无法理解的字词,阮瑟蓦然转身,步伐将迈不迈,却又落地轻声,生怕会惊动不远处的两个人。
身旁,阮瑟余光能清楚看到李辛正在步步后退,远离海棠林,远离她和眼前这一场混乱。
见时机不对,他倒是知道让自己全身而退。
阮瑟无声轻笑,她再愚笨,此时也明白过来
这一开始就是为她设下的局。
若她也像李辛那样,无声后退,或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当做她从未听到这一段话。
可她不能。
仿若步伐不受控制一般。
仿若陷入茫茫云雾之中,只等他如从前一样,携春风而过,为她拨云见日。
一如半溺湖中之人奋力去抓岸边的蒲草,她只想等赵修衍的回应。
从前哪一刻,她问过相似的问题。
而那时他是否定。
如今换成孟容璎问他,他又会是什么回答……
天人交战之中,阮瑟咬唇,双手更是下意识地攥紧衣袖。
隔着春衫,她能清楚感觉到指甲刺痛手心的疼意。
却不及她心上半分忐忑与期冀。
须臾、片刻、一盏茶悄然而过……
依旧无人应答,唯有缄默徒留在海棠花林之中,有如默认。
那一刻的无言中,阮瑟仿佛听到了空中楼阁被人撼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终于……
我明明只是想日个六,卡章却要我日个万(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