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认养
◎“瑟瑟,生辰快乐。”◎
直至再度踏进谢家,阮瑟还是没有彻底从怔然中恍神。
初初赵修衍同她提及这件事时,她下意识就排除了谢家。
大胤立朝百余年,谢家向来备受重用,身负皇恩无数,从未缺席过一朝一代。
是上京城当之无愧的百年世家,底蕴绝非一般勋贵人家能比。
在上京城的八姓勋贵中,谢家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士族。
阮瑟并不熟知谢家,为数不多的了解还是与周嬷嬷话着闲聊得知的。
还有少许听闻来自于赵修衍偶然间提过的两句。
谢家人丁兴旺,经天纬地之才数不胜数。
男子多允文允武,女子亦是才貌双绝,远不至于要收养一位外姓女。
更何况如此一来,谢家便彻底与赵修衍有了难以轻易断绝的牵扯。
虽不至依傍,但也绝非三言两语能撇清的干系。
阮瑟方觉头脑一片空白,沉浸在惊天的诧异和混沌之中,似是被一团乱线缠身,挣不脱又理不清。
抛却缓慢面对眼前的事实之外,在所有纷繁芜杂的念头中,阮瑟便只能拎出一条最为清晰的困惑——
赵修衍到底和谢家做了什么交换,才能让谢家同意这桩称不上荒唐、但也足够教人惊奇的事。
“还没彻底缓神吗?”
将将行过花厅,低眸见阮瑟还是一副怔然模样,赵修衍不由得轻笑戏谑,“你也不是第一次来谢家了,怎的还不习惯。”
阮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又觉得有些不解气,借着宽长衣袖的遮掩,她擡手在赵修衍腰间狠狠掐了一下。
明就是他一手做下的好事,从头至尾都瞒着她,如今还来反将一军,故意调侃她。
什么人啊。
说她不肯吃亏,他自己不也都是小花招。
听到他细微的闷哼声后,阮瑟这才轻哼一声,高擡贵手地放过他,“上次只是为了来见谢三小姐,这次又不是。”
远比上次郑重庄肃。
若她与谢家夫人不合眼缘,即便只是记名做养女,日后麻烦事想来不会少。
更遑论谢家夫人为何愿意收养她,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思及此,阮瑟不由得挺直身子,端方仪容。
是比当初去赵修衍书房见他时更为谨慎、更为谦诚的姿态。
“放宽心,谢大人和谢夫人很是和善,不会为难你。”
“更何况本王的瑟瑟这么端庄知礼,他们若不是喜欢你,自然不会同意这件事。”
自阮瑟被赵修衍扶着踏下马车,直至如今一转弯要走到湖心亭,一路上都是赵修衍半环住她腰身,借着巧劲带她迈步进了府。
阮瑟甫一绷紧身子,赵修衍便能明显感觉到手中的纤腰一挺,泄露她心里所有的紧张和些许局促。
他宽慰道:“本王定然不会舍得让你受苦吃亏的。”
“安心就好,今日只是来见一面。若是能商议好,十日后谢家便会设宴认下你这位养女。”
十日后。
竟然这么着急。
越是显贵的世家,族规越是完整严苛,轻易无法逾越。
以谢家而言,阮瑟以为收认养女一事,即便商定好后也要等上月余甚至是半年才会公诸于世。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眉心颦蹙,觉得其中内情并不简单。
像是为了极力促成什么一般。
不等她斟酌出合宜的措辞、探问两番时,赵修衍就已经环抱着她踏上九曲长廊。
一绕过回廊,湖心亭便近在眼前。
距离不远不近,入目间除却随风摇曳的柳枝外鲜有它物。
视线无阻,说话声自然也会不受阻碍地传到湖心亭。
习武之人的耳力目力都是极佳,哪怕她嗓音压得再低也会被轻易捕捉入耳。
见状阮瑟只能咽下所有欲言又止,挽上赵修衍的手臂款款而行。
只稍一凝神定睛,她便能清楚瞧见坐在湖心亭中的一对夫妻。
隔空一眼,她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却也能感觉到二人周身的沉静与贵气。
是自幼受着极为上乘的教导、迎行风雨已倾的人才会沉淀出的稳与善。
见赵修衍携着阮瑟走进亭中,谢尚书和谢夫人起身相迎,欲行礼之际被赵修衍一手拦下,“今日只作家宴,本王只是带瑟瑟来见二位,谢大人和夫人不必多礼。”
言罢,他抽离始终搭在阮瑟腰身上的手。
将离不离之际,又轻轻在她腰侧轻拍两下。
阮瑟立时明白他的暗示,福身行礼,“阮瑟见过谢大人、见过夫人。”
“日后你便是我女儿,母女之间何须多礼。”
谢夫人扶着阮瑟起身,又与她一同落座。
瞧着阮瑟清丽端雅的模样,谢夫人心头为数不多的不适与龃龉又消散一些,她松开阮瑟的手,“前些时日娘娘来府上见嘉筠时,我远远见过娘娘一眼,不曾想我还能与娘娘有这等缘分。”
如今细想,谢二夫人当日所问的那句“让阮瑟做她养女”的提议并不是空xue来风。
只是她兀自以为的一时兴起而已。
谢夫人眼中酝酿着温和笑意,随手指向身旁的谢尚书,“之前只是我与老爷愿意,还没当面问过娘娘的意思。”
“不知娘娘可否愿意认我这个养娘?”
“从前种种不论,娘娘若是愿意,谢家日后便是你的母族,我同老爷也会将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谢夫人问得郑重,掷地有声。
她与阮瑟直直相视,也想看到阮瑟最为坦率的回应。
一旁正在闲聊的赵修衍和谢尚书闻言,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望向阮瑟。
认养一事事关重大,今日湖心亭中只有他们四人。
屏退所有伺候在身边的丫鬟小厮,九曲回廊外亦有暗卫森严看守。
三个人、六道目光齐齐落在阮瑟身上。
明是轻飘飘又无着落的目光,偏教阮瑟觉得自己此时正站在巍峨山巅之上,仰头天穹、俯首川流,皆是旷远又近在眼前。
让她无端屏息,忽生紧张与怯怯。
她下意识地看向赵修衍。
不知是想得到他的鼓励,亦或者是想让他代为回答。
四目相对间,赵修衍笑而不语,只是稍稍一颔首。
不言而喻的回应。
阮瑟的心一下就得到了安定。
回首,她复上谢夫人温热柔软的手,矜重点头,“承蒙夫人厚爱,瑟瑟愿意。”
“日后瑟瑟也会将您和谢大人看作亲生父母,尽善尽孝。”
谢夫人笑得更为欣慰,轻拍着阮瑟手背,“好。”
“我和老爷也算是有女儿的人了。”
“今日还得往柳山关送一封信,好让嘉晟也知道,他有个妹妹了。”
即便这份母女之缘没有血缘相牵,也能圆她多年的一份求而不得。
聊以告慰。
念及方才阮瑟下意识看向雍王的那一眼,谢夫人半是打趣地添道:“日后若是雍王殿下欺负你,你便回谢家小住,我和老爷自会为你撑腰。”
“旁人同是如此。”
谢尚书点头,难得逾越君臣之道:“这是自然。”
“谢家从不会让任何女儿经受不该受的委屈与指责。”
立足上京、仰受天恩,谢家祖上出过几位皇后。
最为鼎盛时,甚至敢入宫向皇帝讨要说法,后又全身而退。
雍王尊贵,但谢家的女儿同样独一无二。
全看谢家人愿不愿意罢了。
“夫人好意瑟瑟心领,若有朝一日殿下欺我,我定然会来寻夫人替我做主的。”阮瑟挽着谢夫人,坦然之中半掺些许羞赧。
“还唤夫人?”
赵修衍置之一笑,好意提醒着阮瑟,“瑟瑟,你该改口了。”
只听他这语气,阮瑟便知他又在作壁上观,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眸光复又流转到谢大人和谢夫人身上,名为羞赧的浪潮忽的上涨,片刻后她才轻声改口;“爹,娘。”
谢夫人笑着应下。
谢尚书虽未开口,但显然对阮瑟这一声爹颇为满意。
又在湖心亭稍坐片刻后,谢夫人便带阮瑟去往后院,去看府中一早为阮瑟备下的院落。
二月春风尚浅,柳枝轻摇,裹挟着母女二人逐渐熟络的闲聊声吹入湖心亭。
赵修衍和谢尚书都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明晰许多。
直至言语飘远,自亭中绵延至九曲回廊外皆是一片寂静后,赵修衍才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放在石桌上,单指将其推到谢尚书面前。
他开口时不生半分波澜,只觉这是一桩再寻常、再公允不过的一桩交易,“这是谢大人想寻的东西。”
“本王如约给你。”
谢尚书给了他最想要的结果,礼尚往来,他们谁都不会有所亏损。
盯着石桌上被火漆封得严密的信件,谢尚书并不着急拆开。
把信放到一旁,谢尚书笑得很是敷衍,“十日后,谢家会广递邀帖、开席设宴,到时王爷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认下阮瑟,赵修衍与谢家的牵扯更多。
姻亲一事不似寻常的人情往来,不能轻易断绝。
走进这张丝网,很有可能一束便是一生。
谢家上下向来克己奉公,从不做逾越之事。
身负皇恩浩荡,却也不会惹来太多的猜疑和提防。
可赵修衍不同。
有些事能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自诩久浸朝堂、见惯浮沉的谢尚书。
更何况当年那桩移花接木,他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身在事外,又不全然是隔岸观火。
赵修衍满不在意地一笑,“本王从不做后悔的事。”
“只要谢尚书不后悔就好。”
目光落在对面的密信上,他屈指叩击着石桌,沉闷声伴随着他的提醒一同回响在湖心亭中,“谢尚书若是要用,小心为上。”
“还有瑟瑟……”
“本王希望谢大人和夫人能好心待她,她这几年受过不少苦。”
末了,赵修衍擡眼看向谢尚书,肃容道:“这件事不能让她听到半点风声。”
她不需要明白这么多。
不能、更不应该知道。
“自然。”谢尚书了然,“夫人会同娘娘说明缘由。”
“王爷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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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身为百年世家,深厚底蕴不仅外显于随处可见的珍宝古玩上,不仅是凝聚内涵成族中人的言行举止,而是更直白地体现在不知有多广阔的宅邸上。
阮瑟与谢夫人很是投缘,边走边聊间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方才的局促和拘束尽数消散。
最后仅存于阮瑟心头的、唯一的窘迫就是她并不认路。
上次到谢家拜访谢嘉筠,阮瑟尚且不觉得谢家的路太过弯绕,太过遥远。
只记得在婢女的带领下,她很快便到了谢嘉筠的院子。
可是今日她感觉自己已经随谢夫人绕了许多小径,又不知穿过多少回廊,才终于站定在一处院落前。
琳琅阁。
阮瑟站定在紧阖的门扉前,擡头辨认着门檐上的题字。
与落在谢家牌匾上的字迹不同,这幅题字更显俊美,透着无法言明的柔。
谢夫人并不着急推门进院,见阮瑟饶有兴致地盯着门上题字,解释道:“这是当年我的大儿子……也是你大哥写的。”
“琳琅阁也是他取好的院名。”
言罢,她看向阮瑟,意味不明地道:“你若是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改日再让人换掉。”
“不用。这个名字很好。”
阮瑟摇头,想都不想地回绝道。
哪怕她已经认谢夫人为养母,但哪有上门拜访的第一日,就肆意拆卸旁人家东西的道理。
更何况她确实喜欢这个院名,喜欢这幅题字。
人道见字如晤,阮瑟从不曾见过这位谢公子,但从这三个字中便能窥出他身上几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