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夫人素未谋面,但从你身上也能推测出夫人当年的风华。”
“若阮州牧或夫人尚且在世,我定然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赵修衍直直望进阮瑟眸中,温声细语地为她分析着利弊,“我想护你一世周全安稳,但总有我看顾不到的暗处。”
赵承翰之所以敢三番两次的对阮瑟起意,没有任何收敛与悔过的意思,也正是看中阮瑟是一介孤女,在上京时只能依靠他。
又认定他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对自己亲弟弟动了杀心,赵承翰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她若在京有所依傍,其他夫人小姐会有更多顾忌。
除他之外,也会有旁人会无时无刻护着她。
阮瑟垂眸低眸,一手仍攀在他肩上。
缄默不语。
不知她的沉默是不愿还是尚在思虑,赵修衍言罢后并没有急着催促她,而就这样同她坐在温泉中,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神情。
轻松、耐心,又运筹帷幄。
就像年年秋猎时,在箭矢离弦之前,他总会端坐在马背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待猎物毫无警惕的接近和入套,而后一击即中。
从不失手,更不会落空。
好半晌后,空旷的云泉宫内才响起阮瑟迟疑的问询,“王爷有看中的人家吗?”
她明白赵修衍的意思。
是想将她记在上京城的某一朝臣家中做养女。
若是恰当,日后如柔宁郡主之辈、敬王之流都会少许多。
以赵修衍的权势身份,哪怕她只是雍王侧妃、而非正妃,但只要他在朝臣面前稍作暗示,有的是官员点头同意。
背靠雍王这棵大树,不知能少走多少年坎坷的荆棘路。
但一定鲜少包括赵修衍所要的高门贵户。
能入他眼的,也就只有谢孟这等勋贵世家。
可这等世袭多年的王公贵族,如一棵参天古树般枝繁叶茂,嫡系旁系中从不缺才华出众的小辈,鲜少会陷入青黄不接的困境。
他们敬重雍王,但未必会只倚靠他。
即便仰仗,他们大多也会选择嫁出自己家的女儿。
而非收养外姓女。
不合宜、更不可靠。
赵修衍把玩着她青丝,难得摇头,“还没定论。”
“你若愿意本王再相看,若不愿意便就此作罢。”
“本王不会勉强你一定要顺从。”
所有道理都平摊铺展在她面前。
即便她要拒绝,也不会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来反驳赵修衍。
阮瑟愈渐垂眸,想得再透彻不过。
只是记入旁家名下,并不要求她改名换姓,更不要她背弃父母。
不论从何处说起,于她而言这桩事都不会有任何亏损。
若是放在满月宴前,她或是犹豫过后便会点头。
可偏偏她听到了崔婉颐的话,也记在了心里。
有一团迷雾留存在她眼前,她绕不开,也不想绕开。
掩盖住所有因两难而生的痛楚和纠结,阮瑟开口,尽量平复心境,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如常,“王爷能否让我再思考几日。”
“等回京后我再给王爷确切答复,好吗?”
面对阮瑟,赵修衍总是有十足的等待的耐心。
一如去岁想要阮瑟留在他身边时,赵修衍应得果断:“好,不着急。”
但又不同。
彼时的他多疏离,连商量时都带着从容的紧迫,亲近不足。
此时却要温柔纵容许多。
对上他宠溺的目光,阮瑟稍松一口气,枕在他未受伤的肩上休息片刻。
不多时,便有婢女叩响内殿的门,得到允许后将阮瑟换洗的裳裙放置到了美人榻上。
“你换好衣服后先回苑中,我稍后再回去。”
没有多问,阮瑟起身准备离开温泉池,末了不忘叮嘱道:“王爷小心肩上的伤,也别在温泉里太久。”
赵修衍笑着应声,很是顺着她的意思。
绕到屏风后换好干净的衣裙,收拾已经被水洇湿的那套,阮瑟这才离开内殿。
临走时她又把外殿的衣袍放至内殿,好方便赵修衍。
陈安来时,甫一进内殿稍走几步,便看到搁置在美人榻上的、他方才在外殿寻了一会儿没寻到的衣袍。
险些吩咐人再去备一套送过来。
“属下方才在外殿寻了一圈,还以为婢女拿错衣袍,这才来迟。”
赵修衍转身,目光紧锁在美人榻上。
没对陈安这句没必要的废话作评价,他只懒懒道:“她方才送进来的。”
陈安低头走近,言辞略显僭越,“侧妃娘娘很关心王爷。”
“确实。”
止住心下的动容,赵修衍似笑非笑,目光上移落在陈安身上,言及正事,“敬王如何了?”
“如您所料,敬王已经回到雍州。”
“还令人快马加鞭送奏折入京。”
“是弹劾您的奏折。”
赵修衍唇角扯出一抹嘲弄,似夸似讽,“他倒是难得聪明,还知道先发制人。”
“别院的私兵和兵器如何?”
“属下按照王爷吩咐,前日您入府时就带人已经控制住别院的绝大多数私兵,寻出了别院地下私藏兵器的私库。”
“均各五千。”
“只是……”陈安一顿,面露难色,“只是阮侧妃那日夜里另有吩咐。”
阮瑟是侧妃,对陈安有所吩咐并不是稀奇事。
可她的吩咐用在敬王和军令上,就不再是寻常意味。
无端想起惠妃生前最后几年的行事作风,赵修衍眉头紧锁,目光一下变得凌厉晦暗,不怒自威。
上位者的威压感扑面而来。
陈安登时单膝跪地,拱手回禀道:“那日您被暗箭射中,敬王携人在别院阁楼点火挑衅,阮侧妃才有此吩咐。”
一五一十地把阮瑟当时的话复述出来,陈安无令不敢起身,更不敢擡头。
半晌后他才听到男人的话,“起来吧。”
“就按照瑟瑟的话,报入上京。”
“问及火器,就说分散在西苑和后花园地下。当夜东苑起火,敬王命人连夜转移,归处不知。”
“本王身上的伤……知会太医一声,他们知道该怎么说。”
陈安意会,又转达几句皇帝暗卫的话、得了命令后便退出云泉宫。
待殿门关阖,赵修衍侧目望向右肩上的伤,哂笑一声,“来得确实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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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修衍回到落榻的苑中时,已经是日暮四合时分。
食案上摆放着七八道精致佳肴,色香俱全,不同于上京城的膳食,其中两三道更像是出自江南。
环顾四周,不见一名婢女,更不见阮瑟。
他正要唤人过来,询问阮瑟的下落时,刚入回廊就见阮瑟端着漆盘走过转角,正巧打了个照面。
“王爷回来得正好。”阮瑟同是一愣,莞尔一笑,“我还想让人去请你。”
一边说,她一边端着最后一道汤进了卧房。
先前的疑问霎时明了,赵修衍看向食案上的菜肴,“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
阮瑟摆好碗筷,“事前我都问过太医,没有你暂时不能吃的。”
“行宫这么多丫鬟,何须劳得你亲自动手。”
话虽如此,但赵修衍还是动筷,浅尝了几口,“从前不知你做菜的手艺也这么好。”
“王爷因我而伤,瑟瑟虽无以为报,但总该有所表示的。”
阮瑟替他布菜,“母亲以前时常给父亲送膳,我便偷学了一些。”
动筷的同时,她一边解释着息州菜的独到,末了支颐满是期待地看向赵修衍,“王爷觉得味道如何?”
“不比宫中御厨差。”
“你这手艺,可不像是偷学能成的。”
阮瑟嗔他一眼,“王爷惯会哄我开心。”
“宫中御厨若是听见,也该到府中找我请教切磋了。”
“有本王护着你,他们不敢。”
赵修衍望着满桌由她亲手做成的膳食,似有怀念掺杂其中,他用得很是缓慢。
除却三两道息州的特色菜肴,她还特意做了他素来喜食的汉宫棋和汤浴绣丸。
明是一样的东西,他偏尝出更为别致的味道。
全然不同于宫中或府中的御厨,只是很日常、为了俸禄而做膳。
至于是谁在享用,与他们并无太多干系。
而今日不同。
他知晓阮瑟只是为他。
是求而不得,亦是不可多求的纯粹与存眷。
似有一张无名的丝网,缓缓束在他身上。
而他却生不出半点想要逃离、挣脱的念头。
无端沉沦。
用至半间,赵修衍唤了陈安一声,不多时陈安便送来一壶清酒、两枚酒盅。
“不行,太医说你不能饮酒。”阮瑟及时拦住他将欲斟酒的手,将酒壶夺了过来,“本来就需要静养。”
他如今可不是能碰酒的人。
“浅酌一杯也不行?”赵修衍纵容着她,打着商量,“只今日破例一次。”
阮瑟转身,把酒壶搁置一旁,拒绝地掷地有声,“不行。”
想到困扰她一下午的疑问,她目光落在酒壶上,片刻后下定决心。
停箸,复又拿过酒盅,为自己斟酒。
以为她终于肯松口,赵修衍正要去接时,被阮瑟一个侧身躲开。
阮瑟握紧酒盅,竭力掩盖住所有的忐忑与期待,“王爷不能喝,这是我给自己斟的。”
深知赵修衍不是她能轻易套话的人,一个不慎就能引起他无法止休的疑心。
今日不趁机迈出这一步,下一个时机就不知在何时了。
思及此,她一仰而尽。
杯杯皆如此。
借着酒意,她问着旧事,为之后的话打着遮掩,“上次我去京郊祭奠母亲,回京时你手脚冰凉,第二日昏迷,是不是也是息寒香发作?”
“若不是昨日太医同我说,你不知要瞒我到何时。”
“你不愿,告诉你也是徒留负担和烦恼。”
见她醉意上头,手上也送了力道,赵修衍夺过酒壶,随手放置在食案上,以防她再喝。
阮瑟知道自己尚且清明,可她不能清醒。
阖眸,单手撑在食案上,她探身想要抓住酒壶,说着半真半假的醉话,“若你告诉我,我就愿意了呢?”
“父亲逝世后,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他们都只看中我容貌、想我奴颜婢膝地讨好他们,成为依附他们而生的菟丝花。”
“一生都如此。”
赵修衍连忙将酒壶放得更远些,牵住她的手,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省得再惦记那壶酒。
她向来清醒,即便有醉意也不会放纵自己。
今日是头一遭。
带阮瑟回上京之前,他就已经让陈安仔细调查过阮瑟,对她过往十多年的经历再清楚不过。
可而今听她亲口说出那些年的生活,赵修衍的心却没来由地一疼。
当初落在白纸上的笔墨逐渐鲜活,拼凑出一个不愿、但又不得不同人虚以委蛇,夹缝求生的阮瑟。
他不由得抱紧怀中人,在她眉心吻道:“你很好,是他们不配。”
阮瑟玉臂环上他颈间,半身埋进他怀中。
见时机成熟,她半是哽咽地问出真正想问出口的话,“可是你我……”
“柔宁郡主说,寿康宫的意思是,你日后的正妃应当是别国的公主、郡主。”
“不论是北晋、南秦、亦或者是西陈……”
“若是……”她下意识的停顿,紧张和忐忑尽数被她咽入喉间,压在心里,不敢在他面前有半分袒露,“若是日后,西陈有公主或郡主来大胤和亲,你会娶吗?”
作者有话说:
扇扇望天:有些fg吧,它是真的不能随便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