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党校的院子里,穿着灰色军乐队队服的同学正排练,鼓点敲得人心荡,西洋号吹得震天响。孙海山一眼就认出了以前的鼓手,跑过去拍他的肩膀。我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们笑着捶打对方,看着孙海山比划着以前军乐队的队形,阳光落在他扬起的脸上,像少年时那匹红布一样耀眼。
我们和军乐队的同学相谈甚欢,一直聊到我们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跑,路上孙海山说:“以后咱俩说不定还能在一个电厂干活呢。”
那时候的风是暖的,我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像操场旁的白杨树,永远朝着阳光生长。
中专毕业后,我和孙海山真的一同分配到了抚顺发电厂。
抚顺发电厂的烟囱在远处冒着白烟,我和孙海山提着行李走进宿舍时,都笑了——命运真的把我俩拴在了一起了。他在电气分场,我在汽机分场,宿舍门挨门,食堂里总能抢到相邻的座位。下了夜班,我们坐在宿舍的木床上,就着咸菜喝啤酒,聊车间里的事,聊以前的同学,聊以后的日子。
汽机分场的机器总沾着油污,我的工作服袖口永远洗不干净;孙海山的电气分场要穿绝缘鞋,他总说鞋子沉得像灌了铅。我们还是常碰面,在厂区的路上遇见,远远就挥挥手,哪怕只是说一句“今天操作多吗?”心里也踏实。
一年半后的调令来得突然。我拿着去沈阳电力学校的通知回到宿舍时,孙海山早在宿舍等我了。他帮我收拾行李时说:“以后常回来看看。”他把我的行李绳系紧,声音有点闷。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只说了句“你照顾好自己”。汽车开动时,我看见他站在宿舍的门口,蓝色的工装在风里飘着,像一面小小的旗。
多年后,孙海山又作为新电厂的技术骨干,调入清河发电厂,并担任电气分场副主任。
再见面时,是在清河发电厂的电气分场,孙海山的办公室里摆着厚厚的技术手册。他把我往家里领,桌上摆着我爱吃的酱牛肉,酒杯倒得满满当当。
我说:“学校的电气专业现在很吃香,每年的录取分数都在提高,你也让孩子学电气吧!”
“学电气危险。”酒过三巡,他突然说,撸起袖子,胳膊上有块浅淡的疤痕,“前几天倒闸操作,电弧把棉帽子烧着了,差点头就没了。”
我想起中专时的顺口溜,轻声念出来:“锅炉一身灰,汽机一身油,电气一身电。”
他笑了,眼里却有我看不懂的沉重:“灰和油顶多埋汰点,可电是要人命的。”窗外的电厂灯火通明,电流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奔涌。
我看着孙海山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南湖路上那匹红布,想起红旗饭店的炸酱面,想起电力学校的操场——那些日子像电影一样在眼前过,原来我们的人生在一起已经走了这么远。
他的孩子最终没学电气,他说:“不想让孩子再担这份危险。”我懂他的意思,就像懂他每次递酒杯时的眼神——那里面装着半生的情谊,装着一起走过的路,装着从少年到中年的时光。
半生灯火闪烁,从第五中学的青砖教学楼到电厂的高大烟囱,从少年时的红布到中年时的酒杯,我和孙海山的故事,像一首唱了几十年的歌,歌词里有炸酱面的香,有电弧的光,有岁月的暖,一直一直,唱到了时光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