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目光扫过她紧抿的嘴角——那里还留着方才训斥时溅落的茶渍…………记忆如潮水翻涌,二十年前鄱阳湖的硝烟里,她身披染血战甲,亲手将掺着碎米的稀粥分给重伤士兵的模样,与此刻周身散发的寒意重叠…………这位纵横沙场的帝王突然感到后颈发麻,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蟒袍,精美的镂空螭纹玉带扣在慌乱解扣时,在掌心硌出深红的压痕…………
“好好,咱承认自己有点偏激了…可这也是有缘由的啊…………“话音未落,他宽大的袖口已被桌角的青铜镇纸勾住…………那镇纸铸着栩栩如生的玄武,龟蛇缠绕的造型此刻仿佛活过来般,张开利爪生生扯出半寸长的裂口…………金线绣制的龙纹在破损处翻卷,像极了他此刻紊乱如麻的思绪…………破碎的丝线勾住镇纸边缘,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嗤啦“声…………
“缘由?“马皇后抓起湘妃绢帕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绣着并蒂莲的绸缎在空中划出猩红弧线…………帕角的珍珠流苏重重磕在砖缝里,几颗碎珠蹦跳着滚向殿角,在死寂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起身时凤冠上九只金凤凰同时晃动,东珠相撞的脆响竟比当年战场上的铜锣更令人心悸…………翡翠珠帘被这股气势震得轻颤,每颗珠子碰撞的声音都像一记警钟…………
“我不想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你给我向标儿道歉…………“她的声音不算高亢,却带着令人战栗的威严…………殿外廊下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与她话音中的寒意交织在一起…………朱标看着母亲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耳根,突然想起儿时她为自己缝补衣裳时,那专注而温柔的眼神…………
朱元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龙纹蟒袍的锦缎上渐渐浮现出月牙形褶皱…………他望向朱标攥得发白的指节,恍惚间又看到那个在战火中背着幼弟的单薄身影…………如今的太子已能撑起蟒袍玉带,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那是他去年亲自赏赐的…………“老大,咱是错了,但也是有缘由的,你娘不听咱讲,你要听咱说…………“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软,尾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幽幽回荡,惊起梁间栖息的燕雀…………
朱标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演武场上的旧时光…………父亲粗糙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教他拉弓时掌心的老茧硌得生疼…………此刻他快步上前,扶住微微颤抖的手臂,袖中檀香佛珠硌得胸口发麻…………“不至于不至于,父皇母后,这都是小事,没必要闹得如此僵硬…………“他刻意提高声调,声音在蟠龙藻井间回荡,指尖轻轻摩挲着父亲手背上的老年斑,那些斑点像极了夜空中散落的星辰…………
“对对,还是标儿懂咱…“朱元璋刚要露出笑容,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溜圆…………“咦,不对啊,老大你最后这话是啥意思,是说咱阴险吗?“他猛地甩开朱标的手,腰间羊脂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越声响…………这突兀的声音惊得阶下宫女们齐刷刷低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朱标注意到父亲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那是他发怒时的典型征兆…………
朱标额头沁出细密汗珠,慌忙转身拍掌…………“来人啊,将孤带来那瓶酒打开…………“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余光瞥见马皇后捏紧的绣帕——并蒂莲的刺绣几乎被揉得变形…………几名内侍鱼贯而入,青铜酒壶与玉盏相撞的叮当声在殿内回荡,却掩不住愈发凝重的气氛…………酒液倒入夜光杯时泛起的涟漪,在烛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晕…………
朱元璋偷偷瞥向马皇后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换上谄媚笑容…………他抢过鎏金酒壶,手腕翻转间,琥珀色酒液在杯中旋出诱人的漩涡…………“妹子,咱的好妹子,咱真的错了…………“他刻意压低声音,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咱真不是嫉妒老大怨恨老三,咱是觉得这小子对老大那般好,却一点不记咱的好…………“说到动情处,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掏心掏肺?“马皇后突然冷笑,抓起青花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的瞬间,茶汤在蟠龙纹地砖上蜿蜒成血的形状,顺着砖缝缓缓流淌…………这惨烈的景象惊得梁间金丝雀扑棱棱乱飞,尾羽扫过宫灯,在墙上投下细碎黑影…………朱元璋的脸涨得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上次在朱桭府上的情景:西域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波斯地毯的柔软触感,满桌珍馐散发的诱人香气…………
朱标连连点头,束发玉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是的母后,儿臣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父皇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带着讨好,余光瞥见父亲局促地绞着衣袖——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动作…………记忆如潮水涌来:幼时父亲教他写字,狼毫笔被握得发烫;宣纸上晕染的墨迹,还有父亲满是欣慰的笑容…………
马皇后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接过酒杯时凤冠珍珠流苏轻晃…………她轻抿一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琼浆顺着嘴角滑落,在月白色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朱标本能地伸手,却在半空僵住,袖中佛珠硌得胸口生疼…………朱元璋呆立原地,看着妻子涨红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雪夜——她背着高烧的朱标在泥泞中跋涉,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曳却始终坚定…………
此刻那声充满怒意的“朱重八……“像一记重锤砸在心头…………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琉璃瓦上的蟠龙…………雨水顺着鸱吻嘴角流下,在汉白玉栏杆上溅起水花,宛如未干的泪痕…………烛火在风雨中明灭不定,将三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忽长忽短,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