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百草堂之扶桑花(1 / 2)

扶桑花下的医心

清末民初的江南梅雨季,总把清河镇泡得湿漉漉的。镇东头“百草堂”的青石板台阶上,青苔疯长到了门槛边,药铺门楣上那块褪色的木匾,被连日阴雨浸得发黑,唯有“百草堂”三个烫金大字,还借着偶尔漏下的天光,泛着点温吞的亮。

王宁坐在堂屋正中的梨木诊桌后,指尖刚搭住老秀才周先生的脉,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他穿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些褐色药渍——那是今早炮制黄芩时溅上的。“周先生,您这脉浮数得很,痰中带血且色鲜红,还是肺热壅盛的症候。”他收回手,目光扫过诊桌一角堆着的处方笺,声音里添了几分凝重,“得用枇杷叶、川贝母配伍,可这两样药材……”

话没说完,里屋传来妻子张娜略带慌张的声音:“当家的,川贝母只剩最后三钱了!方才李婶来抓药,我好说歹说才让她先拿半副回去凑合用。”张娜端着个黑漆药盘从屏风后出来,盘里摆着几包分包好的草药,她梳着整齐的圆髻,鬓边别着朵晒干的金银花——那是去年夏天她自己晒的,说能祛暑气。她走到诊桌旁,压低声音:“钱多多那边又来消息了,说川贝母要涨到一两银子一斤,还说要等雨停了才肯送货,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王宁没接话,伸手掀开药柜最上层的抽屉。抽屉里,枇杷叶拢在一张油纸里,只剩下薄薄一层,叶片边缘因受潮微微卷曲。他指尖捻起一片,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这枇杷叶潮了,药效要打折扣。”

“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竹篮磕碰的脆响,王雪掀着油布帘跑了进来。她才十六岁,梳着双丫髻,发梢沾着些雨珠,身上穿的浅绿布裙下摆溅了不少泥点,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采药篮,篮沿露出几枝带着露珠的薄荷。“我刚去后山采了点薄荷,想着能给来抓药的人泡点水喝,解解暑气。”她把竹篮往墙角一放,抹了把脸上的雨丝,瞥见王宁的脸色,又看了看张娜手里空了大半的药盘,语气瞬间沉了下来,“是不是……药材又不够了?”

王宁点了点头,把潮掉的枇杷叶放回抽屉:“入夏这一个月,镇上得肺热的人越来越多,老的小的都有。昨天赵屠户家的小子,才五岁,咳得夜里睡不着,痰里全是血。可枇杷叶、川贝母都断了货,钱多多囤着不卖,这病拖不得啊。”他说着,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诊桌,桌上那本翻得卷边的《本草纲目》,正好停在“贝母”那一页,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

王雪咬了咬嘴唇,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窗台上,一盆扶桑花开得正艳,殷红的花瓣层层叠叠,花心那根长长的花蕊,垂在雨里,沾着晶莹的水珠。这花是去年春天她从镇口老槐树下移栽来的,本是想着好看,没想到栽在药铺窗边,倒成了一道景致。她看了会儿,突然转头看向王宁:“哥,你之前教我认药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有些观赏花也能入药?”

王宁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刚才来的时候,路过镇口老槐树,看见树下那片扶桑花,开得比咱们窗边这盆还旺。”王雪走到诊桌前,眼睛亮了亮,“你以前跟我说,药材要看性味归经,不是只有名字带‘药’字的才有用。那扶桑花……能不能试试?”

王宁皱着眉,手指在诊桌上轻轻摩挲。他确实在《本草纲目》里见过关于扶桑花的记载,说它“甘、淡,凉,归肺、肝经”,可这花在镇上一直是当观赏花种的,从没听说有人用来入药。“扶桑花虽有清肺之性,但药用记载少,我没试过,不能随便给人用。”他摇了摇头,语气很谨慎,“万一出了差错,可是要出人命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张娜走过去开门,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拄着拐杖,怀里抱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颤巍巍地站在门口。“王大夫,您救救我孙子吧!”老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她的银发往下滴,“他咳了三天了,今天早上开始咳血,我去回春堂问,孙大夫说要五两银子才肯治,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王宁连忙起身,把祖孙俩让到屋里,让小男孩坐在诊凳上。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搭了脉,脸色愈发沉重:“孩子这是肺热重症,再拖下去,怕是要伤了肺腑。”可他看了看药柜,又看了看老奶奶焦急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哥!”王雪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扶桑花,“咱们先试试吧!总不能看着孩子这么拖下去!”她说着,又看向刚从里屋出来的林婉儿。林婉儿比王宁大两岁,早年跟着游医走南闯北,两年前来到清河镇,就住在百草堂后院,平时帮着整理药材,偶尔也给王宁提些偏方建议。她穿一件素色布衫,腰间系着个绣着草药图案的香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药书。

林婉儿听见这话,走到窗边,看了眼那盆扶桑花,若有所思地说:“王大夫,我早年在南方的时候,见过有老中医用扶桑花治肺热咳嗽。那时候南方闹瘟疫,也是缺川贝母,老中医就用扶桑花配甘草、桔梗,熬成汤给病人喝,效果还不错。”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用的时候要注意,扶桑花性凉,得选新鲜晒干的,还要控制用量,脾胃虚寒的人不能用。”

王宁看着怀里咳得快要喘不过气的小男孩,又看了看王雪和林婉儿期待的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拿起剪刀,走到窗边,剪下几枝开得最艳的扶桑花,转身对张阳说:“张药师,你把这些扶桑花摘下来,去蒂,晒干,然后取三钱,配甘草一钱,桔梗一钱,熬成汤药。”

张阳是百草堂的药师,三十多岁,留着短须,双手布满老茧——那是常年切药、碾药磨出来的。他接过扶桑花,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炮制。”他说着,端着扶桑花走进了后院的炮制房,那里飘出的药香,混着雨丝,在百草堂里弥漫开来。

后院炮制房的窗户敞开着,雨丝被风卷进来,落在青石灶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张阳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竹筛,正仔细筛选刚晒干的扶桑花。他穿一件深灰色短褂,袖口挽得老高,露出的手臂上青筋微微凸起,指尖捏着花瓣轻轻揉搓,动作慢而稳——这是他当药师二十年来的习惯,哪怕是常见的草药,也总要确认过干燥度和品相才肯入药。

“得再晾半个时辰,水汽没散干净,熬出来的药会偏湿。”张阳对着竹筛里的扶桑花低声自语,又把筛子举到窗边,借着天光看了看。殷红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没有半点霉斑,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花倒进瓷碗里,又从药柜里取出甘草和桔梗,用戥子仔细称了分量,“甘草一钱,桔梗一钱,扶桑花三钱,分毫不差。”

灶上的砂锅已经烧得温热,张阳往锅里加了三碗山泉水,待水微微冒泡,才将药材一一放进去。他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长柄木勺,不时轻轻搅动锅底,防止药材粘在锅上。药香渐渐从砂锅里飘出来,混着扶桑花特有的清甜,和甘草的微甘、桔梗的淡苦缠在一起,飘出炮制房,飘进前堂。

前堂里,王雪正帮着张娜给等候的患者倒水。她端着粗瓷碗,走到那位抱着孙子的老奶奶身边,轻声说:“奶奶,您先喝点薄荷水,药很快就好。”老奶奶接过碗,感激地笑了笑,目光却一直盯着后院的方向,怀里的小男孩靠在她怀里,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些,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咳嗽,小脸憋得通红。

王宁坐在诊桌后,正在给一位中年妇人诊脉。妇人也是肺热的症候,只是症状较轻,他刚写完处方,就听见后院传来张阳的声音:“王大夫,药熬好了!”

王宁立刻起身,跟着张阳走进后院。砂锅里的汤药呈浅褐色,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张阳用纱布滤掉药渣,将汤药倒进一个粗瓷药碗里,碗沿还冒着热气。“温度刚好,能直接喝。”张阳把药碗递给王宁,又补充道,“我特意少熬了一刻钟,怕扶桑花性凉,熬得太久会加重寒凉之性。”

王宁接过药碗,闻了闻药香,点了点头,转身往前堂走。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贴在墙角,看见他出来,立刻缩了缩脖子,转身往巷口跑。王宁皱了皱眉,没太在意——这几日来百草堂求药的人多,难免有路过看热闹的。

他走到老奶奶身边,将药碗递过去:“奶奶,把药给孩子喂了吧,一次喝半碗,剩下的半个时辰后再喝。”老奶奶连忙接过药碗,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进小男孩嘴里。孩子起初还皱着眉,可喝了几口后,竟没再抗拒,乖乖地把半碗药都喝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小男孩喝了剩下的半碗药,突然打了个哈欠,靠在老奶奶怀里睡着了。老奶奶轻轻摸了摸他的胸口,惊喜地抬头看向王宁:“王大夫,孩子不咳了!你看,他呼吸都匀了!”王宁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脉搏,脉象比刚才平缓了许多,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管用了,明天再过来拿一副药,巩固两天就没事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在清河镇传开了。第二天一早,百草堂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不少患肺热的村民都来求扶桑花汤药。王雪和张娜忙着招呼客人,王宁坐诊开方,张阳则在后院不停地熬药,炮制房里的扶桑花,一天就用掉了大半。

“王大夫,您这扶桑花真是神了!我家老头子喝了药,今天早上就不咳血了!”一位大婶拿着药碗,笑得合不拢嘴。王宁笑着点点头,刚要说话,就看见巷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村民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听说了吗?百草堂用观赏花给人治病,昨天有个老头喝了药,头晕得站都站不稳!”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王宁抬头一看,只见孙玉国的手下刘二,正站在人群里,唾沫横飞地说着话。他穿一件短打,袖子上沾着油污,手里拿着个破扇子,一边扇一边往人群里挤:“我可听说了,那扶桑花有毒!孙大夫说了,这是草菅人命!”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皱着眉看向百草堂,有人小声议论:“不会吧?昨天我还看见赵屠户家的小子喝了药就好了……”“可刘二是回春堂的人,他总不会骗人吧?”

王雪听见声音,气得脸都红了,她放下手里的药包,就要冲出去理论,却被张娜拉住了。“别冲动,现在出去争辩,只会让他们更放肆。”张娜压低声音,指了指人群里的刘二,“你看他那样子,肯定是孙玉国让他来造谣的。”

王宁也看见了这一幕,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对着人群抱了抱拳:“各位乡亲,我王宁在清河镇开了十年药铺,从来不敢用假药、劣药害人。扶桑花能治肺热,是有依据的,昨天赵屠户家的小子、周先生,都是喝了这药好的,大家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可刘二却不依不饶,跳出来指着王宁:“你少狡辩!谁知道你是不是给他们吃了别的药?这扶桑花要是能治病,早就被人当成宝贝了,还能让你在这里糊弄人?”他说着,又看向人群,“我劝大家别上当,要是喝出个三长两短,可没人替你们负责!”

人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有几个人犹豫着往后退了退,原本排着队的人,也停下了脚步。王宁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气又急,他知道,孙玉国这是故意要毁了百草堂的名声。

就在这时,王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跑进后院,很快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那本翻得卷边的《本草纲目》。“大家看!”她把书举起来,翻到记载扶桑花的那一页,“这里写着,扶桑花‘甘、淡,凉,归肺、肝经,主肺热咳嗽,咯血’,这是《本草纲目》里的记载,不是我哥瞎编的!”

人群里有人凑过来,借着天光看了看书上的字,小声议论起来:“还真是,《本草纲目》总不会错吧?”“说不定是刘二在撒谎?”刘二见状,脸色变了变,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孙玉国从巷口走了过来,他立刻闭上嘴,退到了孙玉国身后。

孙玉国穿一件锦缎长衫,手里拿着个玉扳指,慢悠悠地走到王宁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大夫,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这治病救人的事,可不能马虎。扶桑花当药,要是出了人命,你百草堂承担得起吗?”

王宁冷冷地看着他:“孙大夫,我用什么药材治病,就不劳你费心了。倒是你,整天想着怎么诋毁别人,不如多花点心思在治病上。”

孙玉国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不好了!李大爷咳得晕过去了!”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老人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血丝。王宁心里一紧,立刻冲了过去,蹲下身给老人诊脉——又是肺热重症,而且比之前的患者都要严重。

他抬头看向孙玉国,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孙大夫,你回春堂要是有川贝母,能不能先借我用用?李大爷情况危急,等不得!”

孙玉国却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抱在胸前:“我回春堂的药材,也是要留给我的病人的,哪有借给你的道理?再说了,你不是有扶桑花吗?怎么不拿你的扶桑花救他?”

王宁看着孙玉国冷漠的脸,又看了看地上昏迷的李大爷,心里又急又怒。他知道,现在只有扶桑花能救李大爷,可刚才刘二的谣言,已经让大家对扶桑花产生了怀疑。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张阳说:“张药师,再熬一碗扶桑花汤药,快!”

张阳立刻转身往后院跑,人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宁身上,有人担忧,有人怀疑,还有人在小声议论。王宁蹲在李大爷身边,轻轻掐着他的人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李大爷醒过来,一定要证明扶桑花能治病。

灶火在青石灶膛里噼啪作响,张阳将新熬好的扶桑花汤药倒进粗瓷碗,滚烫的药液溅出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快步往前堂跑。药碗里的汤药泛着浅褐光泽,热气裹着扶桑花的清甜,在雨幕里氤氲出一道朦胧的白气。

王宁正半跪在地上,指尖掐着李大爷的人中,另一只手搭在他腕脉上,眉头拧得紧紧的。李大爷的脉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丝已经凝固成暗红的痂。围观的村民挤在百草堂门口,有人小声叹气,有人对着孙玉国指指点点,刘二则缩在孙玉国身后,眼神躲闪地看着地上的老人。

“药来了!”张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将药碗递到王宁面前,手还在微微发抖。王宁接过药碗,没有立刻喂药,而是转头看向围观的村民,声音清亮:“各位乡亲,李大爷这是肺热重症,再拖下去就回天乏术了。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用这扶桑花汤药救他,是真是假,半个时辰后自有分晓!”

孙玉国往前走了两步,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王宁,你可别拿老人家的性命当赌注!要是这花汤喝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他这话一出,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骚动,几个胆小的村民往后退了退,眼神里满是担忧。

王宁没理会孙玉国,从张娜手里接过一把银匙,舀起一勺汤药,放在唇边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喂进李大爷嘴里。药液顺着李大爷的嘴角流出来一些,王雪赶紧用帕子擦干净,又帮着王宁托住老人的头,让药液能顺利咽下去。一碗汤药喂完,王宁直起身,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目光紧紧盯着李大爷的脸。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百草堂门口静得能听见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孙玉国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踱来踱去,玉扳指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刘二则靠在墙角,眼神时不时瞟向李大爷,脸上满是不安。

突然,李大爷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咕噜声。王宁立刻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腕——脉搏比刚才有力了些,虽然还是快,但已经不再是那种微弱的浮数脉。又过了片刻,李大爷缓缓睁开眼睛,咳嗽了两声,声音虽然沙哑,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水……我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