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渡
清光绪二十七年,江南梅雨季来得格外绵长。荷风镇外的万亩荷塘被连日暴雨泡得发胀,墨绿的莲叶间积着浑浊的水,偶有几支迟开的荷花垂着头,粉白花瓣上沾着的泥点,倒像是美人哭花了的妆。
“王药师,您快看看我家娃!”清晨的雨丝还飘着,百草堂的木门就被撞得吱呀响。一个穿着短打、裤脚沾满泥浆的汉子抱着孩童闯进来,孩子小脸蜡黄,嘴角还挂着暗红的血渍,裤管湿濡一片,隐约透着腥气。
柜台后正在整理药材的王宁立刻放下手中的铜秤。他身着月白长衫,领口袖口都浆洗得发白,唯有衣襟上别着个绣了莲叶纹样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荷花瓣,走动时便散出清苦的药香。他伸手搭在孩童腕上,指腹因常年抓药、切药结着薄茧,却稳得像块老玉:“脉浮而濡,是暑湿郁积伤了脾肺,呕血便溏,得快治。”
“可……可街东孙掌柜说,您用荷花入药是胡闹。”汉子声音发颤,眼神里满是犹豫。
王宁没抬头,指尖已经翻到药柜第三层,抽出贴着“干荷花”标签的纸包:“荷花味苦甘,性温归肝经,能散瘀止血、祛湿消风,正好对症。孙掌柜若有良方,你家娃此刻该在回春堂,不是来我这百草堂了。”
说话间,里屋的门帘被掀开。王雪端着个陶盆出来,她梳着双丫髻,青布围裙上沾着些许药末,是刚在后院晾晒完莲子回来:“哥,又有人听信刘二的鬼话了?方才我在巷口,还听见他跟李婶说,咱家用的荷花是塘里烂掉的,吃了要断肠。”
“让他说去。”王宁将荷花与晒干的莲叶、莲子一同倒入碾槽,手腕发力转动碾轮,青褐色的药粉簌簌落在槽底,“张娜呢?让她把灶上的药锅先烧起来,这孩子得先灌一碗止血的汤剂。”
“我在呢。”张娜从后厨走出,素色布裙上沾着柴灰,手里还攥着块湿布,“药锅已经热了,就是……昨天晒的那批荷花,只剩下这半包了。”她把布包递过来,里面的干荷花瓣一共不过二两。
王宁碾药的动作顿了顿。这几日来求药的人越来越多,有像汉子家孩子这样呕血便溏的,更多是皮肤起红疹、抓得满是血痕的村民——都是暑湿瘀滞惹的祸。他原本想着荷塘就在镇外,采荷花方便,可连雨天里荷塘水深,采莲的船划不进去,库存的干荷花竟不知不觉见了底。
“先把这包用上,等雨小些,我去荷塘边看看能不能采些新鲜的。”王宁将药粉过筛,倒入瓷碗,又用银勺舀了些蜂蜜调进去,“孩子小,怕苦。”
刚把药碗递给汉子,门外又涌进几个村民。为首的老妇人手背满是抓烂的红疹,指着自己的嘴呜呜咽咽——她舌头肿得说不出话,嘴角还渗着血。王雪赶紧搬来凳子让她坐下,张娜则去取外敷的药膏——那是用新鲜荷花捣碎,加了凡士林熬成的,对湿疮瘙痒最是管用。
可陶罐打开,里面的药膏也只剩下小半罐。
王宁看着满屋痛苦的村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锦囊。锦囊里的荷花瓣是去年晒干的,香气还在,可数量太少,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冒险去荷塘采花,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都别去百草堂抓药!那荷花是寒性的,吃了要拉肚子!”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雨里喊着,“孙掌柜说了,这疫病得用参片补,百草堂的破荷花只会害死人!”
是刘二。
王雪气得攥紧了围裙:“他胡说!荷花性温,哪里是寒性的!”她就要冲出去理论,却被王宁拉住了。
王宁走到门口,雨丝打湿了他的长衫。刘二正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手里举着个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回春堂参片救命”。见王宁出来,刘二梗着脖子:“王药师,你别害人了!孙掌柜说了,你那荷花偏方要是有用,怎么镇西的赵老栓吃了药,反而拉得更厉害了?”
“赵老栓?”王宁皱起眉,“他前日来抓药,我叮嘱他不要吃生冷的东西,他可遵医嘱了?”
刘二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怎么知道?反正他就是吃了你的药更重了!”他说着,就想拉身边的村民,“大家别信他,回春堂的参片才是真的管用!”
可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动。方才汉子喂孩子喝了药,此刻孩子的脸色已经好看了些,不再哭闹;老妇人涂了药膏,手背的瘙痒似乎也缓解了,正用手势比划着感谢。
刘二见没人理他,又想嚷嚷,却突然“哎哟”一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他脸色瞬间变得蜡黄,额头上冒出冷汗,手指着自己的肚子:“疼……肚子疼……”
王宁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你这是暑湿犯了脾胃,跟那些村民的症状一样。要不要我给你开一副荷花汤剂?”
刘二疼得说不出话,却还硬撑着摇头:“我……我才不吃你的破荷花……”话没说完,他突然呕了一口酸水,里面竟带着血丝。
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惊呼。王宁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取了一小包药粉:“这是荷花和莲子磨的粉,用温水冲了喝。你要是信我,就喝了;要是不信,就等孙掌柜的参片来救你。”
刘二看着那包药粉,又摸了摸自己绞痛的肚子,额头上的冷汗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雨还在下,荷塘方向传来隐约的雷声,王宁站在门口,长衫上的药香混着雨气,竟让人心安了几分。
刘二最终还是接过了药粉。他蹲在屋檐下,用瓢舀了雨水冲开,捏着鼻子灌了下去。没过多久,他肚子绞痛的症状竟真的缓解了,虽然脸色还是难看,却能站起来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雨势果然小了些,只剩细密的雨丝黏在窗纸上。王宁一早就醒了,他换上粗布短打,将采药的竹篓、镰刀和油纸伞塞进背囊,又在衣襟里揣了个瓷瓶——里面是张娜连夜熬好的姜枣茶,防着在荷塘边受了寒。
“非要今天去吗?塘里的水还深着呢。”张娜帮他系紧背囊的带子,眼神里满是担忧,“要不我去跟钱多多先生发个电报,让他加急送些干荷花来?”
“电报来回要三天,等不及了。”王宁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去荷塘边看看,要是水太深,就采些靠近岸边的莲叶,先熬水给村民们解暑。你在家盯着药铺,要是有重症病人来,就让雪妹先记录症状,等我回来再诊治。”
王雪这时也醒了,她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哥,我跟你一起去!我会划船,荷塘边的小路我也熟,能帮你采花。”她昨晚就听说王宁要去荷塘,特意把自己的小镰刀也磨快了。
王宁看着妹妹眼里的期待,终究没拒绝。他知道王雪自小跟着自己在药铺长大,不仅认识各种药材,划船的手艺也比他好——荷风镇的孩子,大多是在荷塘边长大的。
两人撑着油纸伞,踩着泥泞的小路往荷塘走。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水珠,打湿了他们的裤脚。离荷塘还有半里地,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荷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格外清新。
可走到荷塘边,王宁却皱起了眉。连续的暴雨让荷塘的水位涨了足足一尺,原本靠近岸边的荷花丛都被淹没在水里,只露出几片宽大的莲叶在水面上漂浮。远处的荷花倒是开得不少,粉的、白的,在雨雾中像一团团朦胧的云,可没有船,根本过不去。
“哥,怎么办?水太深了,没法采。”王雪蹲在岸边,伸手探了探水温,冰凉的水让她打了个寒颤。
王宁望着远处的荷花,心里有些着急。他沿着岸边走了一段,忽然眼睛一亮——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泊着一艘小渔船,船身被雨水打湿,却还结实。
“我们划船过去。”王宁拉着王雪跑过去,检查了一下船桨和船底,还好没有漏水。他先跳上船,稳住船身,再拉王雪上来。
王雪拿起船桨,熟练地划着。小船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雨丝落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靠近荷花丛时,荷香更浓了,王宁伸手就能够到荷花的花瓣。他小心翼翼地将荷花从花茎上摘下,放进竹篓里——采荷花要留着花茎,这样能保鲜更久。
“哥,你看这朵!好大!”王雪指着一朵白色的荷花,花瓣层层叠叠,像个白玉碗。王宁伸手去摘,却不小心被花茎上的刺划破了手指,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哥,你受伤了!”王雪赶紧停下船,从怀里掏出帕子,要帮他包扎。
“没事,小伤口。”王宁摆摆手,把摘下的荷花放进竹篓,“荷花茎上的刺有微毒,不过不碍事,一会儿回去用盐水洗一下就好。”他说着,又继续采花。
竹篓渐渐满了,王雪划着船往岸边靠。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雨势瞬间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水雾。小船在水面上剧烈摇晃起来,王雪紧紧握着船桨,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船的方向。
“小心!”王宁大喊一声,伸手去抓船桨,可船身猛地一歪,竹篓里的荷花掉了一半到水里,顺着水流漂走了。
“我的荷花!”王雪急得要去捞,却被王宁拉住了。
“别管了,先把船划到岸边!”王宁接过船桨,用力划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岸边的方向划。好不容易靠近芦苇丛,王宁让王雪先跳上岸,自己则把船系在芦苇上。
两人爬上岸,浑身都湿透了。竹篓里剩下的荷花只有寥寥几朵,还被雨水泡得蔫蔫的。王雪看着竹篓,眼圈红了:“哥,都怪我,要是我划船再稳一点,荷花就不会掉了。”
“不怪你,是雨太大了。”王宁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也有些失落。这点荷花,根本不够用。他抬头望着漫天的雨,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又亮了起来,“对了,莲叶!我们采些莲叶回去,既能熬水解暑,也能当药材用。”
说着,他拿起镰刀,走到岸边的莲叶丛里,割了几十片宽大的莲叶,叠放在竹篓里。莲叶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气息,让人心绪稍微平静了些。
两人背着竹篓往回走,雨还在下。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张娜撑着伞在路口张望,脸上满是焦急。
“你们可回来了!”张娜跑过来,接过王宁手里的竹篓,看到里面只有几朵荷花和一堆莲叶,脸色微微一变,“没采到多少荷花?”
王宁点点头,把刚才在荷塘的遭遇说了一遍。张娜听了,心疼地摸了摸他被划破的手指:“都受伤了,还说没事。快回屋,我给你包扎一下,再熬碗姜枣茶驱驱寒。”
三人刚走进药铺,就看见郑钦文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个布包。见他们回来,郑钦文赶紧迎上来:“王兄,你可回来了。我母亲的病好多了,这是我特意煮的莲子羹,给你们送来尝尝。”他说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瓷碗,莲子羹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王宁看着瓷碗,心里一暖。他刚想道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村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王药师,不好了!镇西的李阿婆晕过去了,还在流血,她家人让你快去看看!”
“流血?是呕血还是便血?”王宁的手刚触到药柜的铜环,立刻转头追问。那村民跑得气喘吁吁,扶着门框直摆手:“都不是!是……是
王宁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崩漏之症,本就凶险,加上李阿婆年近七旬,又染了暑湿疫病,此刻怕是已经虚耗到了极致。他没再多问,转身从药柜最底层抽出一个漆盒——里面装着去年留存的干莲须,青绿色的细丝裹着细密的绒毛,是固涩止血的良药。又抓了一把仅剩的干荷花,塞进布包,对张娜道:“你守着药铺,若有钱老板的电报,立刻让人送到李阿婆家。”
“我也去!”王雪抓起墙角的油纸伞,背上装药碗和纱布的小包袱,“我能帮着递东西、记症状。”
郑钦文见状,也把莲子羹的瓷碗递给张娜:“王兄,我与你们同去。李阿婆住的巷子窄,我帮着开路。”
三人踏着泥泞往镇西赶。雨虽小了些,却淅淅沥沥黏在身上,王宁的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湿——他攥着布包的手心里全是汗,干荷花和莲须的清苦气息透过布缝渗出来,竟让他莫名定了些神。
李阿婆家的院门虚掩着,刚推开门就听见里屋的哭声。王宁快步走进房,昏暗的光线下,李阿婆躺在土炕上,脸色白得像纸,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浸透,连炕沿都滴着暗红的血珠。她的儿媳跪在炕边,手里攥着干净的布条,却不敢往伤口上敷——一碰到,血就涌得更凶。
“别慌,先把窗户打开。”王宁放下布包,伸手探向李阿婆的脉搏。指尖下的脉搏细弱得像游丝,若有若无,他心里又是一沉,“雪妹,把荷花瓣捣碎,加温水调成糊状;郑兄,你帮着把李阿婆的腿垫高些,别让血再往下流。”
王雪立刻从包袱里掏出瓷碗,将干荷花倒进碗里,用银杵细细捣碎。干荷花本就易碎,加上温水浸润,很快就成了糊状,清苦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王宁接过瓷碗,又从漆盒里捏出一小撮莲须,撒在荷花糊里:“莲须固涩,能助荷花止血,只是性偏温,得多加些荷花的凉润来平衡。”
他刚要把药糊敷在李阿婆的伤口处,李阿婆的儿子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王药师,这……这荷花真能止血?孙掌柜说,出血得用参片补,你这草根树皮的,别把人治没了!”
王宁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却没挣开:“参片补气,可李阿婆现在是血瘀出血,先止血才能补气。若等参片送到,人早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