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侯本福站起身,对干部说了声“谢谢!”后,离开了接见室。
监狱的梧桐叶,从耀眼的金黄到零落成泥,仿佛只用了一夜寒风的时间。当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被卷进冰冷的墙角,冬的气息便如铁幕般沉沉压下。风在高墙电网间穿梭,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面细碎的尘埃,拍打着冰冷的铁窗和灰暗的墙壁。空气干燥而凛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寒意。
“老顽固”躺在监狱医院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衰老气息的病房里,形销骨立。曾经的旧军队军医,如今只剩下一把裹在厚厚棉被里的枯骨。蜡黄的脸深陷在枕头里,眼窝是两个深坑,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证明着生命微弱的游丝。干瘪的胸膛费力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破风箱般艰难而浑浊的嘶鸣。
侯本福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当年在师傅“老顽固”面前练功时的姿态。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湿毛巾,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师傅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玉。他身后,站着三个同样穿着灰色条纹囚服的男人,是侯本福关系要好的难兄难弟。他们沉默地伫立着,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床上那个曾经行走生风,如今却油尽灯枯的老人,病房里只剩下老人艰难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去,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
忽然,“老顽固”那只被侯本福握在手中的枯手,猛地痉挛了一下,反手死死攥住了侯本福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侯本福心头剧震,倏地抬头。
只见老人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原本浑浊涣散的眼珠,此刻竟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回光返照般的亮光!那光芒锐利、急切,死死地钉在侯本福脸上。他干裂乌紫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被浓痰堵住的急促声响,整个脖颈的青筋都可怕地暴突起来。
“师傅!”侯本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您想说什么?慢慢说!我在听!”
老人喉间的“嗬嗬”声越来越急,像破旧的风箱在疯狂抽动。他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也猛地抬起,颤抖着指向虚空,五指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弯曲、绷紧,仿佛在竭力模仿着什么动作。那姿势,赫然是“固本培元十八式”起手式的一个关键指诀!
老人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终归是没有说出一个字,那双死死攥着侯本福的手,青筋根根暴起,指甲深深掐进了侯本福的皮肉里,传递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执念。
老人浑浊的眼神如同燃尽的烛火,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里,似乎包含了解脱,也包含了一抹永诀凡尘的欣慰,那攥紧侯本福手腕的枯手,力道骤然一松,便溘然长逝。
“师傅——!”侯本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他猛地从矮凳上滑落,“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囚裤,直抵骨髓。他俯下身,额头紧紧抵着病床冰凉的铁架子,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他身后,那三个一直沉默伫立的兄弟,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言语,也齐齐地、沉重地跪了下来。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连续,在这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低垂着头,如同三尊沉默的石像,用这最古老、最沉重的方式,为床榻上那位刚强了一生、倔强了一世、最终在这铁窗内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老人,无声送行。
窗外,不知何时,细小的雪粒开始簌簌落下,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白,将这小小的病房,连同里面跪着的四个灰衣身影,一同裹进了这肃杀的、永别的寒冬。
凛冽的北风在渡口桥监狱高耸的围墙外呼啸盘旋了一夜,将天空刮洗得异常干净,呈现出一种刺骨的、冰冷的蔚蓝。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落在覆着一层薄薄白霜的地面上,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反而折射出清冽刺目的寒光。这天是二00九年元月五日,小寒,名副其实的寒意逼人。
侯本福站在七监区监区长办公室里,背脊挺得笔直。办公桌后,监区长和教导员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松快的笑容。监区长将一份盖着鲜红法院印章的裁定书推到他面前,纸张边缘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还凝结着细微的霜气。
“侯本福,”监区长的声音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减刑裁定书下来了。从今天算起,你的余刑,还有三个月零十七天。”
侯本福伸出双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郑重地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纸张冰凉。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决定他命运走向的铅字,最终落在那个明确标示着他重获自由倒计时的日期上。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稳住声音,沉声应道:“是!感谢政府!感谢监区领导!”
“行了,这十几年,不容易。”教导员笑着摆摆手,语气温和,“手头的工作,抓紧时间移交清楚。这最后几个月,好好休息,调整状态。多看看报纸,看看电视新闻,这些年,外面变化大得很!别一出去,成了睁眼瞎。”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也抓紧时间,该告别告别,该安排安排。”
“是!明白!”侯本福再次挺直腰板,声音洪亮。
拿着那份仿佛有千钧重的裁定书走出办公室,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侯本福却觉得心口揣着一团不熄的火。他没有立刻回车间,也没有回监舍,脚步下意识地转向了洪丽办公室的方向。一缕微弱的冬日阳光斜斜地穿过高高的房檐,在冰冷的楼梯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光栅。他每一步踏在光栅上,都感觉脚下那灰暗坚硬的阶梯,似乎正在一点点松动、溶化。这间并不宽大却洁静雅致的办公室里,散发着属于洪丽的淡淡馨香。洪丽桌上摆着零乱的账本和单据,显然是正在忙活她份内的工作。侯本福一进门,正好与给他开门的洪丽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永远是毫不退色的含情脉脉和喜悦。
“喏,今天又给亲爱的交上一份答卷!”侯本福做出一个很夸张的鞠躬,双手捧着减刑裁定书递给洪丽,“请亲爱的洪丽干部审阅!”
洪丽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如同瞬间点燃的星辰。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明媚至极的笑容:“裁定书拿到了?”她一把接过裁定书,飞快地浏览一遍,又在日期上认真看了一遍,“嗯嗯,那就安安心心调养三个多月,我多给你弄点养人的进来补补身体。”
洪丽深情而喜悦地看着侯本福,那目光里翻涌着千言万语——十五年的隐忍、等待、担忧、期盼,此刻都化作最纯粹、最滚烫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紧紧地抱着侯本福,警服与囚服,穿越层层阻隔,相互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力量与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