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亦浓亦淡(1 / 2)

狱中十七年 森海潮 2805 字 3个月前

这天是中秋节,午后,渡口桥监狱森严的灰墙与铁网之上,天空蓝得有些寡淡,几缕薄云疏懒地游荡。阳光慷慨地为整个监狱铺上一层金装。接见室狭长的通道里,空气凝滞,弥漫着消毒水与尘埃混合的、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闷。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或管理干部脚上的大圆头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回响,是这里唯一活着的证明。

一道鲜艳的红色,陡然刺破这灰蒙蒙的调子。

舒雅心款款走来。一身剪裁考究的红色套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闪着微光。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流转着久别重逢的迫切,以及一丝掩不住的、被这环境勾起的旧日阴霾。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通道里格外突兀,像一串不合时宜的活泼音符,引得零星几个等待探视的家属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一瞥。她微微扬着下巴,目光越过那些灰暗的身影,径直投向通道尽头那道厚重的铁门,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光源。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撞击声。舒雅心定了定神,目光穿过冰冷玻璃隔断上的细密网格,牢牢锁定了对面那个穿着灰色条纹囚服的身影。

侯本福安静地坐在那里。十几年的牢狱生涯并未完全磨灭他骨子里的那份沉稳,只是那沉稳如今被一层更深的、仿佛与这高墙融为一体的沉默所包裹。他的眼神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有在她推门而入、视线相触的刹那,那古井深处才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涟漪,如同投入一颗小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

“侯哥!”舒雅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轻颤,隔着玻璃,努力传递着温度。她拿起话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嗯,舒雅心你好!”侯本福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沉木,“气色很好。听你信里说,你在你哥哥的一个公司上班两个多月了?”

“嗯!”舒雅心用力点头,脸上绽开明媚的笑,试图驱散这隔断带来的寒意,“但不只是上班,是要我负责,给我三成股份。刚接手,千头万绪,不过……还行,没有想象的难。”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隔着玻璃,眼神灼热得像要将他点燃,“侯哥,我……我一直都在等。等你出来。”

侯本福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没有丝毫躲闪,也无半分动摇。那眼神像一道无声的闸门,提前截断了所有汹涌而来的情感洪流。

舒雅心心头一紧,那熟悉的、仿佛预知结局的钝痛再次袭来。但她不甘心,十六年沉甸甸的期盼压得她喘不过气,今日,她必须亲口问个明白。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半生的勇气,话语冲口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侯哥,我……我的心意,这些年写在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里面,外面的事顾不上想。可我不在乎!我只要你一句话!等你出来那天,我来接你!我们去省城,我的房子很大,公司……我们一起打理!侯哥,好不好?”她的声音越说越快,越说越响,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在小小的隔间里回荡,仿佛要冲破这玻璃的阻隔,直接钻进他的心里。

最后几个字落下,狭小的探视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话筒里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舒雅心紧紧盯着玻璃对面那张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她贪婪地捕捉、放大,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

侯本福沉默着。那沉默并非犹豫,更像一种无声的、带着歉意的宣告前的短暂停顿,或是是在搜索恰当的词语。终于,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穿过网格,直直地看向她,平静,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

“舒雅心,”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水中的石子,在舒雅心紧绷的心湖里激起绝望的涟漪,“你的情意,我心领了。这么多年,谢谢你一直记得我。但是……真的很抱歉。”

侯本福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舒雅心心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侯本福的视线似乎微微放远,穿透了眼前冰冷的玻璃和高墙,落向某个遥远的、只属于他和另一个人的角落。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舒雅心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坚定:“我心底,早就有人了。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你上次来这里演出之前就……所以那次你来演出,我就跟你说了……我这辈子剩下的路,只想一步一步,守着她,护着她。她……是我要拿命去守护的安稳。”

他顿了顿,仿佛在掂量一个无比珍贵的承诺,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补充道:“我的余生,只够认真、细心地去守护这一份爱。再也容不下其他。”

舒雅心听着侯本福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耳朵,刺穿她的心脏。那个从未在侯本福信中、口中出现过的模糊身影,此刻骤然具象化,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将她精心构筑了十六年的幻梦碾得粉碎。原来,并非他心如铁石,而是他的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完完整整地占据,再无一丝缝隙容她挤入。那钢城县看守所的水泥地,竟是她漫长守望的起点,也早已注定了她无望的终点。

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苦瞬间攫住了她,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过她的头顶。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迅速连成串,砸在她精心挑选的红色裙摆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可那泪水却像决堤的洪水,越擦越多。隔着模糊的泪眼,她看到玻璃对面的侯本福依然沉默地坐着,眼神里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那种她痛恨的、磐石般的坚定。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无声的泪雨和冰冷的玻璃之间。不知过了多久,舒雅心终于止住了泪水。她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里却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心死的灰败。她拿起话筒,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明白了。侯哥……保重!……祝你幸福!”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

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探视间里浑浊的空气连同她破碎的心一并吸进肺里,然后缓慢而沉重地放下话筒。站起身时,她挺直了脊背,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心底滔天的悲伤。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玻璃后的人,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将她与这绝望之地隔绝开来的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不再清脆,只剩下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凋零的梦上。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再次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那探视间里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气息。舒雅心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那抹刺目的红,最终被监狱永恒的灰色吞噬,没有留下丝毫涟漪。

侯本福依旧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隔着玻璃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那张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深重的疲惫,如同长途跋涉后终于卸下重担,却也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缓缓抬起手,隔着冰凉的玻璃,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舒雅心方才泪水滴落的位置,那里一片干燥,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沉重地坠入探视间凝滞的空气里,最终消散无踪。

“你妹妹给你上了五千块钱,你进去后在刷卡机上查一下到账没有,还有这两盒月饼。”管理接见室的干部笑嘻嘻地走过来,“好像你这妹妹是第一回来看你?她在外地工作?”

“哦……嗯……”他复杂的情绪被干部的话唤醒,瞬间回归到此刻的现实,“她走了吗?”他原本想说把钱退还给她,却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轻易完成的难题,便没有再说下去。

“走了,好像不是很高兴哦,你是不是说什么她不想听的话了?她拿的关系证明是你妹妹,今天中秋节,接见的人又多,我们没空监听你们的对话。”干部仍然是笑嘻嘻的说道,“她是开着一部白色轿车来的,你妹妹好像很有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