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归途有爱(1 / 2)

狱中十七年 森海潮 2629 字 3个月前

高墙电网割裂的天空,在侯本福眼里从未像此刻这般辽阔。二00九年四月下旬的风,裹着围墙外自由的气息,温润地拂过他洗得发烫的脸颊。洪丽送来的崭新衣物妥帖地包裹着他,从里到外,每一寸布料都透着生疏却滚烫的生机。明天,他默念着这个词,指尖抚过监狱统一配发的粗糙被面,像在触摸一道即将跨过的门槛。

翌日,九点半钟。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嘶哑地合拢,那声闷响,隔绝了在渡口桥监狱整整十五年的岁月。侯本福猛地吸了一口墙外的空气,混杂着汽车尾气、隐约的花香和远处模糊的人声,一股脑地灌入肺腑,呛得他眼眶发酸。世界的声音如此喧嚣又如此陌生,车流轰鸣,人语切切,汇成一片久违的、充满烟火气的背景音。然而这一切瞬间被视线尽头那三个身影击得粉碎——苍老得几乎佝偻的父母,还有一个挺拔的青年。

“爸爸!妈妈!”声音撕裂般冲出喉咙。他拔腿狂奔,脚底的水泥地仿佛失去了重量。父母浑浊的泪早已爬满脸颊,踉跄着迎上来。儿子嘴唇紧抿,眼神里翻涌着青年人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却也大步冲上前。四双手臂在监狱大门外约一百米的地方死死缠抱在一起。侯本福的脸深深埋在父亲已不再宽厚的肩头,母亲的呜咽贴着耳际,儿子年轻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十七年的沟壑与风霜。无需言语,身体的颤抖和灼热的湿意,便是最汹涌的宣泄。

“好了,好了,”一个温和清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咱们回家。”侯本福抬起朦胧的泪眼。洪丽站在几步之外,褪去了笔挺的警服,一袭浅米色风衣衬得她身姿更加修长,颈间系着一条柔和的丝巾,笑容明媚,眼神里是满满的安定与喜悦。是她,几天前就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将年迈的父母和已然成年的儿子从钢城接来,安顿在监狱附近的酒店,又将珍贵的年休假全数押在了他出狱的这几天。是她,在他沉沦的深渊里,投下了唯一的光。

一辆包租的轿车平稳驶离了那片森严之地,汇入红胜市的车水马龙。高耸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巨大的广告屏上闪动着侯本福全然陌生的面孔和符号。他紧贴着冰凉的车窗,贪婪而惶惑地扫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陌生街景,十七年,沧海桑田,世界在他缺席的岁月里,已面目全非。

车子最终在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区旁停下。“警官花苑”四个鎏金大字在门楣上显得庄重而内敛。洪丽利落地安排侯本福一家四口住进了小区旁一家干净整洁的酒店。两个标间,父母一间,侯本福和儿子一间。简单的行李放下,清水洗去一路风尘,洪丽便笑着招呼:“走,给侯本福先生‘换新装’去,正式点!”

繁华的市中心商场,光可鉴人的地面映着天花板上璀璨的灯带,空气里弥漫着香水与咖啡混合的馥郁香气。侯本福像个初入大观园的孩子,脚步有些迟疑。洪丽却目标明确,熟门熟路地引领着他们穿梭于光鲜亮丽的专柜之间。她亲自为他挑选衬衫、西装、休闲外套,细致地考虑着颜色与款式的搭配。又带他走进通讯器材柜台,选了一部最新款的滑盖手机,再到钟表柜台,挑了一块简约大方的腕表。她并未厚此薄彼,同样为侯父侯母精心挑选了舒适得体的新衣,也为挺拔的儿子选了两件年轻潮流的t恤和一套颇显活力和朝气的牛仔茄克。侯本福默默看着洪丽与营业员交谈、付钱,她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沉静的、理所当然的微笑,仿佛这一切再自然不过。午餐是在商场一家热闹的港式茶餐厅解决的,精致的点心、陌生的味道,一家人围坐,气氛有些生涩的融洽。

下午四点,一行人再次来到“警官花苑”。洪丽的家在小区深处一栋安静的单元楼里。打开门,温馨明亮的气息扑面而来。洪丽的妈妈系着围裙从厨房迎出来,笑容可掬,连声道“快请进,快请进”。洪丽利落地端来一盆应季蔬菜,坐在客厅的茶几旁,一边手指灵活地掐取着蚕豆的筋,一边陪着侯本福一家人闲聊。她妈妈也时不时从厨房探出身来,加入几句家常。客厅里飘荡着家常菜的香气和温软的絮语,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暖意,将侯本福冰封已久的心底悄然融化。

下午五点半,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传来。洪丽的父亲洪科长下班回家了。他还穿着笔挺的警服,眉宇间带着一股职业性的威严,看到侯本福一家坐在客厅,严肃的脸上立刻绽开爽朗的笑容:“你们都来了啊?!欢迎欢迎!”

“爸爸你今天这么快就到家啦!”洪丽接过父亲手里的大沿帽挂在衣帽架上。

“那还用说,宝贝女儿说侯本福一家要来家里,我还不提前半个小时下班啊?!”洪科长朝侯本福一家人一一点头打招呼,“你们看,我连衣服都没换就回来了,我还是先换个衣服洗把脸再来陪你们吧!”

侯本福的父亲回答道:“打扰洪科长了,你请自便!”

晚餐丰盛而充满家的味道。七人围坐,气氛渐渐热络起来。酒过三巡,洪科长放下筷子,目光扫过自己老伴,又落在侯家二老身上,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声音洪亮地开了腔:

“老哥,老嫂子,你们二位看看,”他用手指点点身旁的洪丽,“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追求她的年轻小伙子都能从我们监狱门口排到市中心广场去!嘿,结果呢?人家一个都看不上!”他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死心塌地,就认准你家侯本福了!你们说这事怪不怪了?”

洪丽妈妈嗔怪地拍了一下丈夫的手臂:“老洪!当着人家面前乱说些啥呢!闺女自己选的,只要她心里头乐意,过得舒坦,比啥都强!”

“对对对!”洪科长哈哈一笑,端起酒杯,“还不就是你惯的!啥都依着她!你看今天,侯本福这刚迈出那道门,她就火急火燎非安排咱们两边老的见面,还一口一个‘亲家见面’!”他看向侯家父母,眼神里却并无真正的责备,“女大不中留啊!来来来,到了我这儿,就跟在你们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要是招呼不周,我这宝贝女儿回头可要给我脸色看喽!”

侯本福的母亲眼眶早已泛红,她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哽咽:“洪科长,老妹子,那我也就不说客气话了,能和你们做亲家,是我和老侯的荣幸……我家本福摊上那桩祸事,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可是他落了难,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居然遇着了你家洪丽这么好、这么重情重义的姑娘!这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他们两个命里有这个缘分!”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的确是这么回事!”侯父接口道,他平时不沾酒,此刻却郑重地端起了面前的小酒杯,手指微微发颤,“老话说,祸兮福所倚!我家本福摊上那个事,原本是最坏最坏的祸事,可是真的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偏偏就结下了洪丽这份善缘!坏事,却变成了天大的好事!”他看向洪科长夫妇,语气诚挚,“洪丽这么好的姑娘,是你们做父母的教得好哇!我……我平时真是滴酒不沾的,可今天,洪丽说了,让我跟你们二老碰个杯,那我……我就破个例,跟亲家、亲家母碰个杯!”他站起身,酒杯举得稳稳的,“我敬你们二位!谢谢你们,培养了这么好的女儿!”

“好!好!”洪科长大声说道,“本福,洪丽,你们俩也别干坐着,端起杯子来陪着!”他又指指侯本福的儿子,“小青年也端起酒杯,我们一大家人干一杯!”

洪丽妈妈笑容满面,也举起了酒杯:“既然闺女都说是‘亲家见面’了,咱们呀,从今往后就是亲家!来,亲家、亲家母,碰一个!”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每个人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都泛起一种释然与欣慰的表情。

饮干这杯酒,洪科长叫洪丽再为每个人斟满酒,他举杯环视众人,声音洪亮:“刚才这杯,是咱们亲家见面的酒!接下来这一杯,我提议——”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侯本福,“为欢迎本福重新回到亲人的怀抱,回到社会这个大家庭!告别过去,迎接崭新的生活!这杯,是为他接风洗尘的酒!干了!”

“干!”众人齐声响应。连平时滴酒不沾的侯本福父亲,也毫不例外地一仰脖子喝干这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