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来上班的时候,”洪丽的声音透过简陋的扩音器,清晰而温和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更有力量。她朝着一门岗进入监狱的那条道路略微偏了偏头,侧了侧身子,还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侯本福的,都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指望去。“我无意之间看到两旁的法国梧桐和李树、樱花,”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平和的感染力,“都萌发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阳光下特别有精神,顶破了冬天的萧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茫然、或麻木、或带着一丝期待的脸,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而充满力量:“我就不仅感叹,这人生不就与这些树一样吗?”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在寒冷的冬季,它们显得毫无生气,枯枝败叶,好像已经死了。可是一到了春天,一场春雨,一阵暖风,它们就以另一种姿态出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让人大吃一惊,让人刮目相看。”她微微提高了声调,“这是一种人生的常态!这更像你们!现在的你们,就像面临寒冬的树木。你们也许身陷囹圄,也许身心疲惫,也许感到绝望。但你们内心深处,真的甘心让自己就此枯萎凋零吗?不!我相信不是的!你们只是在积蓄力量!在等待那个重生的机会!就像树木在寒冬里默默扎根,积蓄养分。一旦春天来临,机会到来,你们同样可以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这需要时间,需要忍耐,更需要你们自己永不放弃的决心!”
洪丽的发言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股温润的清泉,流进了台下许多干涸绝望的心田。短暂的寂静后,坝子上爆发出经久不息、发自内心的雷鸣般掌声!那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带着感激,带着触动,带着被唤醒的对新生的渴望。许多服刑人员的眼眶红了,用力地鼓着掌,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郁气都拍出去。初春的寒意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掌声驱散了几分。
接下来是侯本福作为服刑人员代表致答谢词。他走上台,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主席台上洪丽温和而鼓励的目光,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却充满生机的空气,展开那份连夜写就、反复修改、字迹有些歪扭却无比认真的稿纸。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变得坚定而洪亮,饱含了深深的感恩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感谢洪干部的无私大爱,感谢监区干部的关怀,更代表所有服刑人员表达了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决心。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句句发自肺腑,再次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捐赠仪式在庄重而充满希望的气氛中结束了。虽然春寒料峭,但阳光努力地洒在人们脸上,也照在那些代表生存希望的米袋油桶和药品上,仿佛预示着寒冬终将过去。人群散去,坝子上留下杂乱的脚印,却仿佛也留下了一股破土而出的新生的气息。
仪式结束后,侯本福的心像被点燃的火炭,灼热而急切。那份在台上强压下去的、只想对洪丽一个人倾诉的千言万语,此刻在胸膛里奔涌冲撞。他找了个借口,脚步匆匆,来到了库房洪丽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敲了敲门,声音带着喘息和寒气,他俏皮地说:“洪干部,我可以进来吗?”
“不可以进来,但你快点给我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两人脸上都流露出单独见面的喜悦与兴奋。
“亲爱的,你今天讲得太好了,我都非常感动!”侯本福一把抱住洪丽,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他目光灼灼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洪丽,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洪丽将脸贴着他的脸:“亲爱的,你也讲得很好。”她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只要你过得好,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知道!你为七监区捐赠,一是出于对正在经历食物中毒的服刑人员的同情,你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但是……”他深吸一口气,那冷冽的空气似乎也压不住他胸中的热浪,目光紧紧锁住洪丽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但是,洪丽,我更知道!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在七监区!十几年了,你为了我,你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了!”
洪丽看着侯本福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滚烫的唇突然间重叠在侯本福的唇上……
十几年了,侯本福和洪丽痛苦地坚守着恋人间那最后的防线,可是今天,他们在情不自禁中勇敢地突破了。
身心的完美交融让时间停滞不前。
沙发上那一抹鲜红让三十几岁的“老姑娘”洪丽彻底成为了侯本福的女人!这段深爱,早该成为今天的模样,但是发生在今天,也许才是最完美的仪式!
窗外,初春的阳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透过高高的、带着铁栅栏的小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两人脸上交织的泪水与希望。
洪丽捐赠仪式两天后,酿成大祸的战备陈化粮被停止食用,终于彻底退出了他们的生活!
随着新粮的到位,营养的改善,以及狱内医院持续的精心治疗,之前中毒的犯人身体得到了显着的、逐步的康复。蜡黄的脸色渐渐褪去,虚浮的肢体重新有了力气,监舍和车里那令人窒息的呻吟和绝望的低语,也慢慢被低沉的交谈甚至偶尔几声咳嗽后的轻松所取代。虽然身体和精神的完全恢复还需要时间,但生命的力量正在顽强地回归。
这场席卷了渡口桥监狱、如同浩劫般的群体性食物中毒事件,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后,似乎意外地成为了一个转折点。它像一场剧烈的阵痛,痛过之后,反而催生了一种压抑许久后的生机。监狱上空那仿佛永远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霾,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初春的阳光似乎更慷慨地洒落在高墙之内,照在正在康复的犯人身上,照在忙碌的干部脸上,也照在那些刚刚顶破枝头、嫩绿得耀眼的梧桐和李树新芽上。
一种“劫后余生”的新气象,悄然在监狱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锻造车间的打铁声似乎比以往更响亮了些,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劲头;操场上“转圈圈”的步伐也似乎轻快了一点,尽管春寒未消。虽然铁窗依旧冰冷,电网依然森严,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洪丽所描述的那倔强的春芽,正在这片曾经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艰难而坚定地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