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爱的奉献(1 / 2)

狱中十七年 森海潮 3095 字 3个月前

初春的渡口桥监狱,空气湿冷粘腻,混合着锻造车间铁锈的腥气、角落散不去的霉味,以及——自食物中毒事件后——隐隐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刚刚关闭的高炉发出嗡嗡的低鸣,冰冷的湿气贴着皮肤往里钻。他刚把最后一点青翠的菜叶丢进大锅,车间维纪员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侯老师!干部办公室,让你马上过去!”

侯本福愣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疑虑:物资不是刚回来吗?那一堆救命的米面油盐,此刻正堆在库房门口,像一座脆弱却珍贵的堡垒。还有什么能比安排这顿救命饭更急迫?饥饿的呻吟和病后的虚弱还在车间里弥漫,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生死。他下意识地看向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更显森严的高墙电网。然而命令就是命令,他立刻扯过一张粗糙得能刮掉皮的卫生纸,胡乱揩了揩沾满油腥的手,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解下那条早已辨不出底色、浸透了汗水和油污的围裙,他随手往旁边临时搭起的油腻的灶台上一扔,顾不上跟旁边同样忙碌的同改交代一句,拔腿就朝着干部办公室的方向跑去,每一步都踏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一路小跑来到干部办公室那扇虚掩的、漆皮斑驳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奔跑带来的喘息,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沙哑:“报告!推开门,叶干部、文干部,监区长和教导员坐在里面谈笑风生,见他进来,四位干部的脸上又都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像穿透阴霾的微光,驱散了些许压抑。侯本福的心悬得更高了。

“侯本福,来,坐。”叶干部招呼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指向一张空着的硬木椅子。侯本福有些拘谨地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沿,双手放在膝盖上。

叶干部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刚才卸货时,我特意交代先不动的那堆物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几位干部,似乎在斟酌最恰当的词语,“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那是库房的洪丽——洪干部——个人捐赠给我们七监区全体服刑人员的!”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响。侯本福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极度的惊讶和难以置信。洪丽?个人捐赠?给整个监区?这念头像野火一样燎过他的脑海,随即,一股汹涌澎湃的、滚烫的感动瞬间淹没了所有惊讶,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疲惫堤坝。他太清楚洪丽了,更清楚她微薄的积蓄。两千块钱!那是她一个半月的工资!是她省吃俭用,一分一厘抠出来的血汗钱!她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用这种方式……侯本福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直冲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紧紧抿住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才没让喉头那声哽咽溢出。

监区长接过了话头,声音沉稳而厚重,带着发自肺腑的感慨,打破了侯本福几乎失控的情绪:“我们监区两位领导商量过了。洪干部这份心意,太重了!太重了!”他重复着,语气加重,“两千块钱啊!同志们!”他环视着在座的干部,目光最终炯炯地落在侯本福脸上,“这在我们渡口桥监狱,从七监区(包括它的前身车间、大队)组建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哪个干部,个人掏腰包,给整个监区的犯人捐赠这么多、这么急需的物资!这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他微微前倾身体,眼神里充满了郑重,“这份情,我们得领!这份义,我们得谢!所以,我们决定,明天上午十点,就在我们锻造车间门前的坝子上,举办一个正式的捐赠仪式!我们要代表七监区,向洪丽干部表达最诚挚的感谢!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

教导员也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温和,补充道:“你呢,侯本福,作为服刑人员代表,要在明天的仪式上发言,向洪干部致答谢词!要表达你们全体服刑人员的心声!要真诚,要发自肺腑!”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上的老式挂钟,钟摆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同时,我也要代表全体干部,代表七监区这个集体,致答谢词!仪式明天上午十点整开始,十二点前结束。你下去后,立刻着手安排布置会场,简单但要庄重,要有诚意!发言稿,好好准备一下!时间紧,任务重,但必须办好!”

一股巨大的暖流,比刚才更加汹涌澎湃,瞬间冲垮了侯本福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直冲他的头顶,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洪丽!是她!真的是她!为了他,也为了这些素不相识、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囚徒,她又一次“豁出去”了!侯本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一股力量从脚底升起。他猛地站直身体,挺起胸膛,仿佛要挣脱无形的枷锁,用尽全身力气,响亮地、斩钉截铁地立正回答:“是!请领导放心!我保证安排好明天的捐赠仪式!保证完成任务!”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清晰有力。

他转身就要离去,脚步带着急切和使命感。然而,就在他手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却传来教导员故意提高的嗓门,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促狭的、洞悉一切的轻松笑意:“哎,正事说完了。我这心里啊,还有个事儿,一直没太弄明白。”教导员故意顿了顿,看着侯本福僵住的背影,又环顾了一下在座的其他几位干部,叶干部和文干部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嘴角都噙着笑。教导员慢悠悠地,像是拉家常般问道:“监区长,你说说看,为什么这大半年,库房的洪丽洪干部,对我们七监区这么关心呢?”他目光又扫过叶干部和文干部,“你们几位,知道是为什么吗?”

办公室里瞬间响起一阵低低的、心照不宣的、带着善意调侃的轻笑声,连严肃的监区长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监区长笑着,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僵在门口、背影明显绷紧的侯本福,眼神里是长辈般的温和与一种了然的理解:“哎哎,教导员,你这可是明知故问啊!这事啊……”他转向侯本福,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点善意的、点到为止的调侃,“侯本福,你说是不是?我看啊,这事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咱们监狱系统里一段……嗯,‘警囚同心’的佳话呢?”他特意把“相爱”这个敏感词换成了更含蓄、也更符合当下官方场合的“同心”,但那弦外之音,在场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侯本福的脸“腾”地一下,瞬间涨得通红,像被扔进滚水里煮熟的虾子,一直红到了耳根和脖颈。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无地自容的羞赧,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甜蜜感,如同电流般交织着冲击着他。他下意识地深深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膛里,根本不敢看任何一位干部的眼睛,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他只能咧着嘴,露出一个极其窘迫又无比幸福的傻笑,那笑容复杂得难以形容,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呃……啊……”,像被堵住了气管,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公开却又隐晦的“点破”。

但就在这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羞涩和窘迫之下,一股更汹涌、更磅礴的暖流在他心底激荡开来。是感激!是对干部们这份心照不宣的默许和包容的深深感激!是骄傲!是为洪丽那份不顾一切的爱意感到的骄傲!是难以言说的、劫后余生般的幸福!教导员、监区长、文干部、叶干部……他们并非不知情。他们洞若观火,早已看穿了他和洪丽之间那份超越身份界限、冲破世俗藩篱却真实存在、在高墙电网的缝隙里艰难生长的情愫。然而,他们从未横加阻拦,从未借机刁难,甚至从未在公开场合点破让他难堪。相反,他们以一种罕见的、健康而善良的心态,小心翼翼地包容着、甚至带着点长辈般的、无奈的祝福看待着这份在绝望土壤里挣扎开出的爱情之花。这份默许的善意,这份心照不宣的维护,比任何直白的支持都更让侯本福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温暖和力量。在这冰冷、绝望、弥漫着腐臭气息的囚笼里,洪丽的情意和这份来自管理者的、带着人性温度的“默许”,成了他心底最珍贵、最炽热的火种,支撑着他熬过这漫漫长夜,让他相信,黑暗并非永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霉米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恶臭。但此刻,一股名为希望和温暖的崭新气息,如同破晓的曙光,强势地覆盖了那腐朽的味道。明天!明天!他要站在所有人面前,站在阳光下,代表这群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囚徒,向那个在无边黑暗中依然选择点燃自己、照亮他人的姑娘,说出心底最真挚、最滚烫的感谢!这份感谢,不仅仅是为了那价值两千块钱的、救命的物资,更是为了洪丽那颗在绝境中依然选择无私给予的、比金子更纯净、更宝贵的心!

翌日清晨,久违的阳光终于奋力挣脱了连日的阴云,虽然力道尚弱,带着初春的清冷,但依旧像碎金般洒在七监区锻造车间门前那片坑洼不平的土坝子上。昨夜紧急清扫过的地面,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痕,在晨光中微微反光。几张从办公室搬来的旧课桌拼成了简易的主席台,铺上了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的蓝布。没有鲜花,没有彩旗,只有几把椅子,以及被郑重其事摆放在台前的一摞摞崭新的米袋、油桶和药品——那便是洪丽个人捐赠的、代表希望的物资。两百多名服刑人员被组织起来,列队站在坝子上。凛冽的春风掠过,不少人裹紧了囚棉衣。他们大多脸色蜡黄,带着病后的虚弱和疲惫,眼神却比往日多了些光亮,好奇地、安静地等待着。空气里弥漫着期待的寂静。

十点整,仪式开始。监区长、教导员、叶干部、文干部和监区所有干部陪同洪丽走上主席台。当洪丽的身影出现时,台下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监狱一枝花”身上,但今天不是倾慕她曼妙的身姿和精致的五官,今天,大家都怀着敬意与感激。洪丽穿着一身黑色的警服,身姿挺拔而俏丽,丝毫不输二十几岁时的自己,而今的她,更多了几分沉稳和威仪。侯本福站在队列前面的一角,用几分尊敬几分怜爱的目光看着她。

监区长主持仪式,教导员代表监区发表了情真意切的感谢致辞。接着,洪丽拿起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