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照过去,竟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往破棉袄里塞小米。
“吃饱了吗,为什么要把粮食藏起来?”钱伯钧故意把灯移开些。
男孩吓得一哆嗦,米粒从指缝簌簌落下:“给、给俺娘......”
他脏兮兮的衣领下露出道紫红的鞭痕,让钱伯钧心头一紧,“这里是....”
“鬼子抽的......”
钱伯钧蹲下来,把掉落的米粒捧回男孩手里:“慢慢说。”
原来长治日军驱赶百姓时,专挑青壮扣下来修工事。
男孩父亲被马刀逼着往回走时,偷偷把妻儿推进了逃难队伍。
临别塞给儿子的破荷包里,还装着半块带牙印的银元。
“老总,你们真能打回长治吗?”男孩突然抓住钱伯钧的衣角,眼睛里燃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火。
没等回答,东面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地平线上腾起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正是长治方向。
钱伯钧把男孩交给闻声赶来的女兵,转身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战鼓。
“现在不是能不能打回长治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打回长治问题。这些你肯定不懂。叔叔向你保证,很快你就能回家见到你父亲了!”
钱伯钧心中又重复了一句,“很快,很快!”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临时安置区终于安静下来。
钱伯钧靠在粮垛旁打盹,恍惚梦见平顺的麦浪。
金黄的麦穗间突然冒出张熟悉的脸。
是上次打潞城时牺牲的警卫排的战士,他笑着递来穗沉甸甸的麦子:“团座,该秋收了......”
“团座!醒醒!”赵铁锤的呼唤把他拉回现实。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河滩上飘着晨雾,早起的妇女们正三三两两结伴去林子里解手。
“长治城里的内线传回消息。”赵铁锤递上还带着体温的电报纸,“鬼子还在连夜加固长治的工事。”
钱伯钧揉着太阳穴站起身,晨雾中传来孩童的啼哭和老人的咳嗽声。
他望着这片突然冒出的“帐篷城”,突然对赵铁锤说:“去把各营主官叫来,咱们得给老乡们找个长久落脚的地方。
带着他们,咱们根本没法打仗。
我刚才想了下,既然小鬼子把百姓们都赶了出来,那咱们就换个打法。我要让他们自食恶果!”
太阳完全升起时,河滩上已经忙成一片。
青壮年们跟着战士学编芦苇席,老人坐在帐篷口缝补麻袋,孩子们用木棍在沙地上学写字。
有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举着写歪的“中国”二字,追着路过的战士问:“老总,俺写得对不?”
“你真是太棒了!这是给你的奖励!”战士一边溺爱的摸了摸她的头,一边递给她一个用子弹壳编制的手链。
这是给家里的女儿准备的,现在它显然有了更合适的小主人。
自家团座说了,打完这仗就回家。
也不知道家里的小丫头长高了没有!
钱伯钧正好从旁边路过,微笑的看着这一幕,闻言转身蹲下,捡根树枝在沙地上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家”:“先学这个,等咱们打回去,老师要在城里给你们上课。”
小姑娘认真描摹着笔画,突然抬头问:“那俺家的炊饼摊还能摆吗?”
“能!”钱伯钧笑着抹平沙地,又写下“平顺“二字,“要是喜欢,以后去这儿摆摊也行,那边缺个卖炊饼的。”
众人哄笑间,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侦察兵飞身下马,绑腿上的露水都没干:“报告!日军在长治城外挖了三道反坦克壕,还把城墙上的青砖全换成了夯土!”
钱伯钧盯着沙地上未干的字迹:“苗哲安排的物资应该快到了,传令下去,今天中午全团加餐,和百姓们提前庆祝收复长治。”
他抬头时,朝阳正照在临时校场飘扬的军旗上,“吃饱了,好干活。”
转眼时间就到了第二天清晨。
钱伯钧站在临时指挥所前,用双手搓了搓有些发木的脸颊。
远处长治的城墙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
他转身对身后的参谋们说道:“这次咱们换个打法,围而不攻,先把长治变成一座孤城。小鬼子不是愿意守吗,那咱们就让他守到死为止。
告诉城内的弟兄,务必搞清楚粮仓的位置,这是咱们首要打击的目标。”
炮兵营长孙德胜正蹲在临时搭建的观测点上,手里举着炮队镜仔细测算距离。
他身后,六门105毫米榴弹炮和四门155毫米重炮已经褪去炮衣,黝黑的炮管斜指天空。
“方位273,距离1150米。”孙德胜对身边的观测员说道,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城里的日军。
装填手们轻手轻脚地将黄铜弹壳的炮弹推进炮膛,药包装填手紧随其后塞进发射药包,整个过程中只有金属部件轻微的碰撞声。
与此同时,一营的战士们正在城东三公里外的树林里休整。
王远山蹲在一棵老槐树下,用刺刀在地上画着简易地图。“一连负责封锁东门外的公路,二连控制制高点,三连作为预备队。”
他边说边用刀尖在地上戳出几个点。
爆破手老周正在检查炸药包,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导火索,确保每一处连接都严丝合缝。
装甲营的坦克和装甲车隐蔽在城北的一片高粱地里。
林怀瑾从“太行山号”坦克的炮塔里探出半个身子,举着望远镜观察城墙上的动静。
柴油发动机已经预热完毕,随时可以启动。
炮手王栓柱正在擦拭57毫米主炮的炮膛,黄亮的炮油在晨光下泛着微光。
天色渐亮,钱伯钧看了看怀表,时针指向五点三十分。
他对着步话机轻声说道:“开始行动。”
刹那间,整个长治城外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炮营阵地上,孙德胜的令旗猛地劈下。“全营齐射!”
炮手们同时拉动击发绳,十门火炮喷出耀眼的火舌。
炮弹划破晨雾的尖啸声惊起了城外的飞鸟,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105毫米炮弹率先落在城墙周围,炸起的尘土有十几米高。
155毫米重炮的炮弹则直接命中了城楼,古老的砖木结构在爆炸中轰然倒塌。
城墙上的日军哨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打懵了,警报声凄厉地响起。
日军大队长佐藤一郎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就冲上了城墙,正好看见第二轮炮弹落下。
这次炮击明显调整了参数,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落在城墙外围的防御工事上。
一个机枪阵地被直接命中,沙袋和人体残骸一起飞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