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肃王妃的外祖家和母家都无法得到重用,自然也不必担心所谓的外戚干政。
但他两个时辰前又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恍然从心中升起一点儿不对劲的感觉。
似乎就是从元旦……不,是从春闱之案被揭发的那场重阳宴席开始,朝中的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推动着武王与旧太子两党相争,推动着他的龙体日渐衰弱,以至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是一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无力之感。
让皇上心头蔓延出无端端的惴惴不安之感。
就在此刻对上谢锦安目光的一刹那,这种感觉升到了顶峰。
……他居然,会因为自己的三儿子,而感到心虚与心慌?!
“鲁国公与安乐伯呢?”皇上压下心头的所有情绪,面上不显,勾着下巴往谢锦安的身后看去:“他们可是到了?”
只有他与这两位心腹忠臣见上一面,确认一切无虞,皇上才能放下心来。
“太子妃还在外头等候,罗寿公公自己去领罚罢,下回记得小心伺候。”谢锦安并不理会皇上的殷殷询问,只拂了拂衣袖,对罗寿淡声吩咐。
罗寿明白这是在帮着他脱困,当下就诺诺应了,弓着身子倒退了出去。
皇上则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太子妃?太子应当只纳了一位承徽,尚未定下太子妃才对?
难道是皇后又擅作主张了?
不,不。皇上摇了摇自己因长时间做噩梦而昏昏沉沉的脑袋,这才恍然想起:皇后似乎比他病得还重……
那为什么……
皇上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格外荒诞的念头。
他猛然擡首,牢牢盯住谢锦安,眼睛中闪过不可思议的震惊光亮,嗓子中如同吸入了一大团浓烟雾气,变得滞涩嘶哑、说不出话:“你、肃王你……”
谢锦安似乎比皇上还要惊讶。
那双肖似罗贵妃的桃花眼眸之中,是潋滟昳丽到叫人心软的惊讶:“父皇您……是不是病糊涂了?”
“您、您不记得这段时间您所下的圣旨了么?”
“是朕下的圣旨?”皇上乍然瞪大眼睛,连眼角的皱纹都因此而舒展开来。
他自己自言自语一样地念叨了两遍,混沌的眼睛中出现将信将疑的目光,投向谢锦安:“你说说,朕这段时间下了什么圣旨?”
“儿臣将武王之事的调查结果奉上之后,您便叫儿臣传了如下的圣旨。”谢锦安腰脊挺直,在屋中一边缓缓踱步,一边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所串联起来,同皇上缓缓道来。
行至香炉旁时,谢锦安才停下脚步,挽起袖子为皇上重新燃起熄灭了两个时辰都不曾续上的熏香。
火星闪烁两下,就有乳白色的熏香雾气袅袅升起。
带着一股子安抚心神的香气,朦朦胧胧罩住谢锦安英挺的侧脸。
叫皇上看不清谢锦安的神色,只觉得这侧脸有些当真是和罗贵妃有五分相似,心头莫名就软了几分。
再听听谢锦安口中自己亲口下的圣旨,心中不由得暗暗思量:那几道圣旨,的确符合他的处事风格,也对整顿朝堂十分有益。
难道当真是他脑袋糊涂了,忘了这些事情?
鼻腔中传来熟悉的安神香气,皇上只觉得自己又有些昏昏欲睡。
谢锦安好听的嗓音就如一曲奏响的安眠乐,让皇上涌动着猜疑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
眼瞧着皇上的神色趋于平静,谢锦安再薄雾一样的香烟中微微侧首,眼神冰冷地睨了一眼皇上,然后薄唇勾起一点嗤嘲的弧度,淡然给这安眠乐增加了一段刺耳之处:“……至于罗国公之案,在太子妃与张侍郎的尽力追查之下,已然还罗国公的清白。”
“当年之事,乃是丞相李氏对罗国公心生妒忌,又受人指使,联合了永宁侯、乐川伯、白太师等人蓄意诬陷。”
“其后更是生怕罗国公后人寻仇,特意买通边境匪徒,于西北境内将罗氏族人几乎残杀殆尽。”
“因着儿臣来时,父皇尚且在沉睡之中,所以儿臣自作主张替父皇下了一道圣旨。”
“判李丞相当众斩首,十日后行刑。”
“永宁侯、乐川伯、白太师等人褫夺爵位名衔,全家流放西北之地。”
若说皇上方才的状态是得到安抚、飘然若仙如攀至高山之首,那此刻便是两耳中如山石滚落,有一脚踏空、从山巅坠落的巨大虚空感,额头、手心都不由得因为从心生出的惊恐、疑惑、愤怒而冒出泉涌一样的细密冷汗。
那不紧不慢的“受人指使”四个字,更是像一记重锤落在皇上的心里。
——李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谁能指使得了他?
这四个字,便是在暗暗映射皇帝,曾经为了巩固皇权,不惜牺牲无辜又忠心的臣子。
是要毁了皇上最为在意的仁慈圣名。
他腹中骇骇然生出一股子疼意,喉间如咕隆般发出“呃呃”声响,枯枝一样的手掌猛地向谢锦安抓去:“你说什么!”
“什么罗国公之案!”
谢锦安走近了些,极昳丽的眉眼在黯淡的烛光下,含着悠然的笑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榻之上的皇上,正保持在皇上触手可及、却抓不住的地方。
“父皇怎么明知故问?”谢锦安浅笑道:“自然是您在位第六年,亲自吩咐李丞相操办的罗国公叛国之事。”
“来日史书工笔,儿臣会吩咐史官将事实的原样一字不落地记载上去。”
皇上闻言,自是更为激动,当下顾不得旁的,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恼愤地朝谢锦安伸过去,目眦欲裂,大张的喉间隐隐可见有血沫翻涌:“你、你,逆子!”
“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朕、朕要下旨,将你关入宗人府之内,永世不得出!”
谢锦安只冷眼看着皇上靠近,在即将触碰的那一瞬,并不留情面地伸手一推。
霎那间,皇上就如一团软绵绵的絮团,轻易就被重新推倒在床榻之上。
并且嘴角有血色涌出,胸口剧烈起.伏,几次三番再起不能,只能用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谢锦安。
似要将目光化为利刃,把眼前这个不孝子给切碎。
漠然见皇上在第五次尝试后无力仰倒在在床上,谢锦安弯起长眉,嗓音讥讽冷然:“父皇久用安神香,自然睡眠极好。”
“只是据今日陈院令诊断,父皇身体过分衰老,且变得糊涂拙笨,实在不适宜继续端坐大统。”
“想来父皇退位做太上皇享清福,亦是不久之后便能实现。”
伴着谢锦安的话语,皇上的目光骤然转向那被燃起的熏香。
浑浊的双眼中闪烁着恍然大悟和痛恨欲绝的光,嘴唇微微翕动,从喉间不甘的“嗬嗬”声变作带着血点的咳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几个字:“鲁国公他……”
“儿臣要多谢父皇。”谢锦安负手而立,眼中的讥笑流转而过:“若非父皇不顾鲁国公的苦苦哀求,硬生生将永福公主赐婚给鲁国公世子,而后任由永福公主将鲁国公府闹得鸡飞狗跳——不但在外头养面首,还刁难姑婆,嫉妒恶毒,害了鲁氏旁支的几个美貌表姑娘,甚至推了世子有孕的表嫂入水。”
“不然,鲁国公也不会这样容易地选择儿臣。”
“儿臣一直记得,母妃最常教导儿臣的一句话,便是当初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就会得到怎样的果。”提起罗贵妃,谢锦安的眸光软了软,而后变得更为坚硬。
“所以,自母妃仙逝那一日,我便打定主意要叫你们咽下这苦果。”
说到最后,谢锦安语气缓缓变得沉重凝滞。
负在后头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攥成拳。
指尖深深没入掌心,传来阵阵疼痛。
从幼年早慧时便开始的忍耐,实在让人焦心。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畅快的同时亦有同等的怨恨不得消散。
——毕竟不论如何,已经逝去的亲人,永远无法挽回。
直到一点绵软微凉的触感传来,才让谢锦安回过神来。
顾菀将谢锦安双手轻托,将这一双坚实的拳头慢慢拂直。
看见掌心的指甲印子,她眉尖蹙起心疼。
“殿下进来有些久了。”顾菀曼声细语,对着谢锦安的掌心轻轻吹起两口风:“殿下虽关心皇上的身子,却也要注意着让殿下多休息些。”
说完这话,顾菀偏头,和四肢已经全无力气、咳血更甚的皇上对上了目光。
迎着皇上带了威逼与求助的目光,顾菀越发眸光盈盈,瞧着纯良好骗极了。
口中的软语却一点点打碎皇上最后的希望:“既然皇上决定退位,将国政全都交予殿下,便是肯定了殿下的能力,那殿下可不能叫皇上失望。”
“陈院令在外头候着要请平安脉呢。”
皇上继续在床榻上发出含有恨懑的嘶哑声响。
“咱们一块儿出去吧,锦安。”顾菀别开目光,对着谢锦安湛然一笑。
似在暗室中悄然绽开一朵昙花,让整个屋子都光亮了许多。
又像是黑夜中的一盏明灯,无声无息地散着静谧美好的烛光。
将走入歧路的谢锦安唤了回来。
谢锦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有顾菀在身边,他便觉着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阿菀一个盈满心疼和安抚的眼神,就能抚平他所有的伤痛和悔惜。
她与他对视了片刻。
而后不约而同地抿唇轻笑起来,不言中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不必将这等腌臜的人与事长久放在心中,只管将他们扔在烂泥地上,任由其受着报应的腐烂。
往后,他们要携手一块儿走。
“罗公公,还烦请你去请陈院令来,后续一切事情都要劳烦。”谢锦安牢牢握住顾菀的手,滚热的掌心想贴,不愿松手片刻:“务必要好好照顾皇上。”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必违拗心意去喊“父皇”。
罗寿恭敬应下,又殷切相送出门。
皇上见此,自是再次气了个半死。
他仰躺在床上,抵挡着熏香带来的浓浓睡意,努力转动僵硬、不听使唤的颈脖,瞪累了的眼睛酸涩难忍,在口鼻浓郁的血腥气中,映出谢锦安与顾菀的身影:
英挺颀长,袅娜纤美。
素手相携,琴瑟恩爱。
倒有些像……他与罗贵妃从前的模样。
六月初。
帝称体虚多病,遵从太医院院令之劝言,前往洛州行宫、江南水乡之地养病。
同时退位为太上皇,将皇位传给太子谢锦安,于七月初七行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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