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七)
“这话当真?”缠绵温存许久,顾菀觉得自己吐息间都流淌着焚木香气,悄悄抿了抿唇,眼底有清浅荡漾的流转笑意。
她此时仰首含笑,一双明眸中蕴满春水,眼尾微红,粉面泛香,像是一朵娇艳妩媚的玫瑰,又如掌心一颗沉甸甸的粉色明珠,让谢锦安压根挪不开眼睛。
“当真。”他低低笑了一声:“若有半个字不诚信,我愿当即被天打雷劈。”
“从今往后,晨起时我为阿菀挽发髻、描青黛。”
“用膳时我为阿菀夹银着、添羹汤。”
“闲暇时我为阿菀染蔻丹、贴花钿。”
谢锦安深情又痴醉地望着顾菀,俊朗昳丽的面容上,长眉舒展、眼睫轻颤,桃花样的眼眸中是虔诚又郑重地浅笑,手上珍宝似地轻轻揽住顾菀。
嗓音澈朗,清转入顾菀心扉。
不光如此。
谢锦安已然想好了往后的许多事情:元旦背着阿菀赏烟花,春日与阿菀齐纵马,夏日蝉鸣中饮冰碗,秋日挽手去温泉,冬日则与阿菀膝碰膝、共取暖。
便要这样,一点点将阿菀往娇气处养。
从前那起子人,猪油蒙心蒙眼,亏待阿菀。
那往后半生,他就加倍地娇宠回来。
听完谢锦安这一番话,顾菀眸光颤动,口舌中不自觉地弥漫起甜意,从舌尖到心尖,都是温温柔柔地甜蜜味道。
整颗心像是一只在浓郁槐花蜜中滚了一圈的蝴蝶,轻盈又欢悦地在顾菀胸腔中上下翩飞,从蝶翅上滴落一滴滴甘甜金黄的蜜色。
浸透了顾菀的心。
她细眉弯弯,如染了细雪的月牙儿,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那我可要心中期待起来了。”
而后顾菀眉尾一挑,似想起了什么,斜斜睨了谢锦安一样,眸光中流淌出妖冶灵巧的姝色,刹那间便让谢锦安失了神:“我上回的气可还没有消呢,别想借此叫我心软。”
平白叫她在五月头的天气戴了三四日的风领,晚上又抹了药,那细密的咬痕才消失下去。
那几日顾菀上午去给皇太后请安,顺道看了一看宫里头有没有不安分的人,待到午时就去与康阳郡主、靖北王妃共用午膳,下午和晚上就呆在刑部专办罗国公之案的屋子里头专心办案。
这往来遇见的人多,询问她这风领的人自然也就多。
顾菀纵口齿伶俐,然每每提到这风领,就不由得支支吾吾起来,带着些许羞意说自己是受了太医的叮嘱,趁着天渐渐热起来,将体内的寒气驱一驱。
这番借口,像柔安公主这般不曾多心的,便一脸关怀地问起顾菀的身子。而像靖北王妃这样的过来人,虽不揭穿,但那眼神中自然就带上了几分善意的揶揄。
让顾菀心头的羞恼多添一分。
谢锦安面上微微一怔,摇首叹息一声:不想当日一时放纵自己,酿下了如今他该饮的苦果。
他长眉轻拧,眼睛一眨,伸出手熟稔地揉按顾菀的肩膀,手法娴熟,叫顾菀紧紧绷了好几天的肩颈渐渐舒缓了下来,整个人面上都透出几分舒展慵色。
“若我做完上头和阿菀说的事情,阿菀觉得满意了,不知能不能消气?”谢锦安知晓顾菀仍旧嗔怪,此刻语气格外诚恳,温声问询。
不待顾菀做出决定,就俯身用美人计,以酥酥麻麻的浅吻叫顾菀面红心热,脑中来不及思考,就答允了谢锦安的话语。
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不够坚定,顾菀一张俏面水蜜桃似的粉嫩,故意皱起眉头做出威严状,补充道:“惟有我全都满意了,才会允准你回房睡。”
可她软声细语道来,嗓音中颤颤含着心动,落在谢锦安耳朵里,没有半点的威严肃正,却是娇妩动人,让他的心房也跟着轻轻震动。
于是忍不住俯身在顾菀的睑间补上两吻。
阿菀晚上睡觉时惩罚着他去书房。
但现在还未曾到入睡的时辰,他就光明正大地厚着面皮腻在阿菀的身边。
横竖阿菀也没理由赶他。
谢锦安还未曾窃喜片刻,外头偏偏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又在门口骤然停住。
“禀太子、太子妃,宫中陈院令来报,说皇上现在立时要见二位主儿。”
是小时子的声音,嗓音中带着急促的喘.息和沙哑,显而易见是在门口刚得到消息,就和飞毛腿似的往合韵同声跑。
这话让谢锦安与顾菀对视一眼,神色同时肃正起来。
——要是罗寿来报,便说明的确是皇上的意思。但陈院令来,就是暗指皇上清醒过来,暗有不妙的意思。
两人从美人榻上起身,开了屋门,吩咐琥珀和小时子准备连夜进宫的诸多事宜。
等上了马车,见顾菀的容色过于严肃,谢锦安轻笑了笑:“阿菀不必过于担忧。”
“这也算是我和陈院令早早商议好的——等到后头局势稳固了,再一点点减轻药量,让他逐渐清醒过来,只不过算来比计划中的要早了两日。”
看顾菀眉眼稍稍舒展了一些,谢锦安放下心来,转首望向皇宫建章宫的方向。
对着顾菀才有的宠溺微笑,渐渐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含了冽色的冷意。
——即便是皇上,也总该要赎罪。
若是在迷迷糊糊中就过去了,那可就算是宽待了。
顾菀和谢锦安赶到时,建章宫内隐隐有几点灯火燃起,明明暗暗的。
比之从前富丽堂皇的模样,瞧着竟有几分衰败残破的意味。
在浓黑的夜幕之中,不像是一个帝王的居所,反倒像一座极为华丽富贵的无声坟墓。
走得进来,还能听到里头断断续续传来的扔东西的猛烈声响。
有点儿像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时不时有一声,中间间隔较久,初次听来还有些骇人,多听几声便会有索然无味的感觉。
“皇上方才召了师父进去。”小罗子在门口候着,此时上前见礼,擦了擦额间汗珠。
他小心地擡眼看了看两人,补充道:“皇上骤然发怒,叫奴才们将昏月纱给撤了,再点上通明的灯烛,奴才谨记两位主子与太医的吩咐,不曾照做。”
“父皇病得有些糊涂了,脾气又急躁,难免会做些冲动决定。”谢锦安微微颔首,命小罗子起身:“你也不用通传,好好地守在门口便是,除了孤与太子妃,其余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
“是,奴才知道——方才颍王殿下派了人来说要请安,奴才照着太子殿下先前的吩咐,给请回去了。”
得了谢锦安颇为赞许的神色,小罗子也不免欣喜起来。
顾菀此时启唇,轻声问道:“可有打扰到太后歇息?”
小罗子忙转向顾菀,哈腰道:“娘娘放心,李公公自然也是来过一趟的,和奴才稍稍探了个口风,便说皇上一切安好,而后回去禀报太后娘娘了。”
“这样就好。”顾菀敛了敛心神,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与谢锦安早就打点过李公公和李嬷嬷,话里话外都是同一个意思: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就应当每日快快乐乐地颐养天年,外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寿康宫的人都要以太后娘娘的身子为最重。
若是将来太后莫名受了惊,那问责下来,寿康宫一个人都跑不掉。
松完气,顾菀伸手捉了谢锦安的指尖,将其握在掌心中,容色含笑:“锦安,我们进去罢,省得父皇等急了。”
“陛下随意打骂奴才都不要紧,只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内屋的屏风早已被撤走,铺天盖地地垂了昏月纱帷帐。
有一块昏月纱被青瓷瓶砸中,碎裂开来的瓷片生生割开了轻薄暗色的纱,从缝隙中透出罗寿跪着的身影。
正厅里头近身侍奉的几个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不敢作声。
又是一阵清脆的声响响起。
从那可怜兮兮留下的形状来看,顾菀猜测皇上扔的是手边的白玉药碗。
应当也是皇上手边的最后一个物品了。
果不其然,里头沉默半晌,都没再有东西扔出来。
转而响起皇上刻意压得低沉威严却掩盖不住虚弱的嗓音:“罗寿,你跟着朕也有二十余年了,自然知道朕的性子。”
“朕吩咐你传旨,要即刻见鲁国公与安乐伯!”
“怎么如今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朕连人影都不曾看见?”
“罗寿,你究竟有没有传旨!”
罗寿当下就磕了两下头,比瓷瓶扔在地上的声响还要响:“奴才岂敢对着陛下阳奉阴违!”
“只是时间已到就寝时分,外头宫钥即将落下,恐怕是两位大臣因此耽搁了些许时间。”
此时顾菀与谢锦安已经悄然行进到内室门口。
许是精神实在不济,皇上并未曾发觉有人进来,仍旧是将注意力放在罗寿身上,甚至轻哼着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叫顾菀莫名联想起草原上的狼群。
是一匹垂垂老矣、爪牙松动却不甘心放手王位的老狼,面对群狼易主的情势不愿相信,妄图用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威势东山再起,强撑着病体做尽在掌握的模样。
“罗寿,从前朕发怒,你全身上下抖得和筛子一样。”里头皇上冷笑道:“如今只是口中有害怕的意味,可见是……攀附上了一位新的好主子。”
顾菀听得心头一冷。
观察得这样仔细,一来说明皇上的确天性多疑,二来则是……身为高位者,他很享受下位者对他的惊惧。
与那顾耀一样,是个将旁人视作蝼蚁的冷血者。
谢锦安脚步在此顿住,在顾菀掌心的指尖绷了绷,回首望了顾菀一眼。
目光暖融,口吻温柔:“阿菀可介意在这儿等我?”
顾菀摇了摇头,认真捏了捏谢锦安的指尖,擡起的明眸之中有灼灼亮光。
她将手放开,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谢锦安点了点头。
这估计是皇帝最后一次清醒了。
锦安还有许多话要皇帝说。
顾菀心中明白这一点,也不大愿意再见皇上,叫那老狼一样毒辣怀疑的目光在自己的面上逡巡。
横竖在这外头也听得见。
“父皇怎地生这样大的气?”谢锦安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擡起修长的一只手,撩开层层纱帐,闲庭信步迈入内室:“可是罗寿公公伺候地不当?”
嗓音如蜿蜒的清溪一样不急不缓,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尾音却带着一点儿上扬的漫不经心。
恍惚间设下了一个带着温馨甜蜜的陷阱,让皇上听到时下意识地收起了冰冷的尖刺。
反倒是因为近日来不分白日黑夜的噩梦,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谢锦安进来。
前几回他看自己这个三儿子,只觉得其在两个哥哥的映衬下,格外地孝顺讨喜,忠心有加,办起朝政来也是勤勤恳恳,能力上佳。最重要的是,不似武王和颍王那样野心勃勃,不想着夺父皇的权,反而处处讨教,意料之外的谦逊有礼。
再加上这么多年来积累起来的愧疚,皇上心中自认对这个儿子是越来越看重。甚至已经准备在病好之后,册封其为太子。
尤其是罗氏早已经因罪流放,甚至在途中遭遇匪徒,不留尸骨。